<p class="ql-block">深圳是中国唯一没有农村的城市,农民都转为城市户籍,土地由集体所有转为国有,每一块地都可作为建设用地。你看高楼是新的,马路是新的,为了保护生态环境,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据说建有一千二百多个大小公园,以及大片大片的绿地,可称得上全国公园最多的城市吧。然而在这崭新的城市褶皱里,还藏着十来处旧地方,甘坑古镇、南头古城、观澜古墟就是它们中之一。我常去走走,不为别的,只为看看那些老墙根下,是否还残留着一点从前的影子。</p><p class="ql-block">甘坑古镇最是热闹。石板路两旁挤满了小店,卖些糖画、泥人、绣花鞋之类的小玩意。店主们穿着改良过的"古装",向游客吆喝。有个卖凉茶的阿婆却不吆喝,只在门口摆一张小凳,自顾自地摇着蒲扇。我买了一杯她的凉茶,苦得很,她却说:"现在的年轻人喝不惯苦味,都加糖。从前哪有糖加?苦才是本味。"</p><p class="ql-block">南头古城,它夹在高楼之间,像块不合时宜的补丁。城内有座"新安县衙",看的出新修的,却故意做出些风化的痕迹。老的城墙还在,城砖缝里钻出几茎野草。城门阴凉处,几个老人围着小桌下象棋,棋子拍在木板上的声音格外清脆。一位戴老花镜的老人告诉我,他小时候这城墙还是完整的,"后来拆了建房子,现在又修起来给人看"。他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盯着棋盘,手下"将"了对方一军。</p><p class="ql-block">观澜古墟的骑楼最有意思。那些南洋风格的廊柱上,油漆剥落处露出木头的本色。二楼窗户里偶尔探出晾衣竿,挂着的衬衫裤子在和风中摇晃,倒比楼下商铺里精心陈列的"复古服饰"更显真实。一个巷口有家老式理发店,旋转灯柱已经不太灵光,转起来一卡一卡的。理发师傅说,他父亲就在这里给人剃头,"现在来的多是拍照片的,真正要理发的没几个"。</p><p class="ql-block">这些古墟里,最不缺的就是拍照的人。他们穿着租来的汉服,在粉刷一新的"古建筑"前摆姿势,然后低头检查手机里的成像效果。有个姑娘在观澜古墟的邮局旧址前拍了半小时,不断调整角度。我问她找什么,她说:"要拍出'穿越感'。"可那邮局的绿色邮筒分明是上月新漆的,亮得能照见人影。</p><p class="ql-block">黄昏时分,游客渐渐散去。甘坑的红灯笼亮起来,南头的城墙投下长长的影子,观澜骑楼里的居民开始做晚饭。我坐在古榕树下,看蚂蚁在树根处爬行。这些小家伙想必见证过古墟的繁华与衰败,如今又看着它们被重新装扮起来。蚂蚁们依旧沿着固定的路线行进,搬运着比它们身体还大的食物碎屑。</p><p class="ql-block">我突然想起那些老墙根下的苔藓。人们把斑驳的墙面刷上新漆,把坑洼的石板换成整齐的仿古砖,却总也除不尽那些从缝隙里钻出来的绿色。苔藓不需要观众,不在乎自己长在真古迹还是假古董上,只要有一点点湿气,它们就安静地蔓延开来。</p><p class="ql-block">也许城市就像这些古墟,无论表面如何翻新,总有些东西固执地留在原地。它们可能是凉茶的苦味,可能是棋盘上的"将军",也可能是理发店旋转灯柱的咔嗒声。这些不起眼的生活碎片拼凑起来,才是这个地方真正的年轮。</p><p class="ql-block">离开时,我看见几个工人正在卸下"古墟修复工程"的告示牌。他们身后,一轮崭新的月亮悬在仿古的飞檐上,和几百年前照在南头古城上的那轮,倒也没什么两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