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有来生 ？？

路过

男人篇……

一、青砖巷：

1930年代的苏州巷道，

青砖缝隙里沁着烟雨，

檐角悬垂的冰裂纹瓦当，

在暮春的微光里泛着釉色。

我惯穿靛青直裰长衫，

肘部补着细密针脚，

像被蠹虫啃噬的古籍扉页。

茶楼"听雪轩"的匾额下，

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学生，

领口缀着苏州刺绣研究所仿宋式蝴蝶扣，

辫梢系着褪色的朱红丝绳，

走起来似湖笔饱蘸清水，

在澄心堂纸上洇开一道未干墨痕。

裱画店玻璃橱窗，

映着她俯身端详《寒林图》的侧影，

后颈曲线如宣州狼毫勾出的瘦金体"永"字。

那年瑞蚨祥绸缎庄正流行"十镶十滚"工艺，

她却偏爱素色竹叶暗纹，下摆开衩处，

露着英国莱尔线勾织的玻璃丝袜，

这是沪上永安公司橱窗里最时新的舶来品，

与巷口叮当驶过的祥生出租车轮毂声，

在暮色里搅成半殖民地的迷离光影。

二、琉璃火

1937年秋，沧浪亭美专，

女学生的波浪卷发染着檀香发油，

永安百货橱窗里的，

巴黎香水瓶折射着破碎山河。

她塞给我的信笺，

印着大东书局特制水印，

洒金斑驳处题着"若到江南赶上春"，

墨色晕染的"春"字像被泪水打湿的胭脂。

穿过法租界时，

百乐门飘来的《夜上海》，

裹着白俄乐队的萨克斯风，

梧桐叶影里掠过穿双排扣西装的银行职员，

他们的漆皮皮鞋踏碎满地霓虹，

恍若踏碎前朝贡院廊下的月光。

轰炸来临那夜，

玄妙观三清殿的斗拱彩绘簌簌剥落，

二十八星宿壁画的金箔混着香灰飘坠。

她突然抽出裁画刀绞断长辫，

发丝缠绕在坍塌的钢筋混凝土梁架上，

像古琴断弦垂挂在焦黑的焦尾琴头。

防空洞深处，

我摸到她旗袍内衬缝着的东珠，

原是准备婚礼时缀在凤冠上的，

此刻却在潮湿霉味中硌着掌心，

恍如乱世里未及孵化的珍珠泪。

三、菩提雪

1983年敦煌莫高窟，

香港游客的喇叭裤扫过254窟壁画，

卡式录音机放着邓丽君《何日君再来》。

我临摹《萨埵太子舍身饲虎图》时，

总在朱砂与石青的矿物颜料里，

嗅到当年裱画用的古法浆糊气息，

那是用姑苏城外虎丘寺白皮松树脂熬制的。

纽约唐人街中药铺的当归苦涩里，

镀金蝴蝶发卡在玻璃柜中泛着冷光，

让我想起沦陷区当铺里典当首饰的妇人，

她们旗袍开衩处犹沾着沧浪亭的荷香。

老来煮松针茶，

滚水注入搪瓷缸的瞬间，

蒸汽朦胧了缸身"劳动光荣"的红漆字。

孙辈不知这抹红多像她发梢褪色的绳结，

1949年苏州解放那日，

她在阊门城楼下系过的红绸带，

如今已化作莫高窟飞天壁画里，

飘过十世纪敦煌夜空的一缕晚霞。

女子篇……

一、胭脂扣

1929年立夏，

瑞蚨祥的"雨过天青"缎，

是老师傅用虎丘紫云英与葑门水八仙染就。

我穿月白旗袍倚在裱画店花窗下，

看他长衫袖口沾着胡开文徽墨，

手指抚过《溪山行旅图》裂帛时，

像抚过宋徽宗工笔花鸟的翎羽。

女学堂法式落地窗外，

穿洋装的同学捧着《良友》画报，

我却在描红笺上临《灵飞经》，

墨色里藏着比刘海海更细密的心事。

申时三刻的日光斜穿博古架，

将他身影拉长成倪云林画卷里的枯笔。

那些年苏州流行"倒大袖"袄裙，

我却央着绣娘在旗袍襟前绣双面异色蝶，

正面看是栖在玉兰枝头的墨蝶，

侧过身便化作扑向烛火的绛色飞蛾。

二、烬余录

1937年冬，

我将母亲陪嫁的东珠缝进衬裙褶裥，

霞飞路橱窗里的美式垫肩大衣，

像朵冻僵的马蹄莲。

剪断青丝那夜，发丝落在防空洞的积水里，

宛如《平沙落雁》古谱上折断的冰弦。

他塞来的杏仁糕油纸上，

印着采芝斋仿宋体广告，

后来我在香港陆羽茶室见到的同款糕点，

瓷碟边缘的缠枝莲纹，

竟与当年玄妙观供器的青花纹别无二致。

沦陷区的旗袍领高从三寸缩至半寸，

阴丹士林布染坊停工后，

我们用栀子果自制黄染料。

有次在平安电影院看《乱世佳人》，

郝思嘉的绿天鹅绒窗帘裙，

让我想起被典当的翡翠耳坠，

当票上的日期，恰是，

苏州首场国货时装秀展示糺缦绉面料那日。

三、枕上书

1992年温哥华唐人街，

我教孙女写"长相思"时，

香云纱旗袍的下摆扫过仿明式圈椅。

她总把"相思"的"思"字心上那点漏写，

橡皮擦过纸面的沙沙声，

像那年三清殿藻井落下的香灰。

临终前打开描金漆盒，

梅兰芳《游园惊梦》戏票上的胭脂，

历经甲子仍艳如虎丘山下的木芙蓉，

票根背面他铅笔写的"千万和春住"，

墨痕已淡成敦煌壁画里菩萨的残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