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读史丨黄玉柱《锦田古地记》

黄雄勇

锦田古地记

康熙壬子科岁贡 黄玉柱

锦田黄氏，其里居前以黄著，继以锦著。由唐而宋而明，其来远矣。郁郁松树下，石镌古字，幽拙可爱。曰过处，曰便是山，曰歇处，曰又是岭。未数武，有亭建焉，昔闽世子延钧来幸时所营也，遂以太子名亭。其地稍高，石砥平而岸立，四罗奇石错起，有跂者有伏者，又有屈曲而若趋若拜者。亭之西侧，石数仞，镂以人物，且书其上，曰通帝座。最西一洞，时见白云往往，中有神宅焉。稍北，又镌有鹤、有龟、有鹿、有虎，鼓翼张足若将飞，露口威牙不敢啮。下有数行书曰凡登山有道徐行则不困云云者。由是石径曲折陟然，方石当道，四向壁绝，上可坐百人；深处洞穴生也，蔚处花木丽焉；又有断枝老树抽新盘荫其上，胜工构焉。时则对酒浩歌，心目大通，曰是先人之頫而望也，故以頫望铭焉。其傍一石，凿空架木，以连上下；一峰未止，一峰生焉，大书曰两峰之间。前地甫平，先以营以楼台，植以槐树。今遗址尚存者。峰迥路塞，惟有小溪可通北山，松柏特秀之下，烟雨迷离。其山巍巍，若与天齐，则又镂之曰巍是天。江襟而带湖，云履而日冠，岁能致雨，利人呼荒旱者，往礼焉。是山一名灵秀，北有山曰龟山，西有峰曰美女，而大帽嘶笠仙境，诸山环绕其旁，有桥曰得仙；有石曰云梯，曰笔架；有洞曰后洞、頫望洞；有川曰后仙塘、小企塘、瑰塘、漈塘、新塘，五塘之水会流于后仙塘之石上，势如游龙，则又刻于石曰活水。惟山与水虽未足擅天下之奇观，亦东南胜概也，昔人之勒此，盖彰彰矣。昔人得此登而勒，后人得游而述焉。是乌可以不志。

指画形势，我锦田之山水人家，直如武夷九曲之胜，再三低徊，非公安能写得详明不紊哉！

三十一世孙居先识

紫虎石

魁星石

文昌帝君石刻

便是山

又是岭

太子亭遗址

云梯石

古松

锦溪碑

泉州台商投资区张坂镇后边村，古称黄田，五代时期，闽帝王延钧驾幸黄田，拜谒母后之家庙及祖茔，诏赐黄田为 “锦田”。至明初历遭兵燹倭患，唯余后山边二三户幸免于难，故改为后边，地名沿用至今。历代人才辈出，文化积淀深厚。历经唐代兴起，五代繁荣，宋代鼎盛，被誉为“海滨邹鲁”之乡。

锦田山明水秀，松涛阵阵，流水淙淙，直如武夷九曲之胜，萦绕迂回。随岁月流淌，留下无尽画卷，文物古迹，随处可见，灿若繁星，足可追述者不胜其数。

《锦田古地记》是清康熙壬子科岁贡黄玉柱撰写的一篇兼具地理志与游记色彩的散文，以诗性笔触勾勒锦田黄氏故地的山水形胜与人文积淀。全文融历史追忆、地理描摹、文化抒怀于一体，堪称一幅立体的古典山水人文长卷。

文中以“松石题刻”为叙事线索，构建起独特的空间诗学。开篇以“郁郁松树下，石镌古字”为楔子，将实景（松石）与虚境（镌刻文字）交织，形成虚实互文的审美张力。如“通帝座”石刻既指涉具体方位（亭西高石），又暗含天人感应的玄思；“活水”题铭既状溪流动态，亦隐喻道法自然的哲思。这种虚实交融的笔法，使静态山水获得了灵动的精神维度。

文中空间转换颇具蒙太奇效果，从太子亭“四罗奇石”的微观凝视，到“江襟带湖”的宏观俯瞰；从“两峰之间”的险峻逼仄，到“五塘会流”的开阔奔涌，形成张弛有度的视觉节奏。尤其“石径曲折陟然”至“断枝老树抽新盘荫”数句，通过移步换景的手法，将登山过程转化为时空叠映的心灵漫游，暗合柳宗元永州八记的山水审美范式。

文本呈现了多重历史时空的叠印，唐代肇始的家族史（由唐而宋而明）、五代闽国遗迹（太子亭）、明清文人题刻（“活水”“巍是天”）共同构成了文化记忆的考古地层。其中“闽世子延钧”的记载尤为珍贵，王延钧乃闽太祖王审知次子，后称帝改元龙启。太子亭的营建印证了五代时期闽国贵族对闽中山水的开发，为福建地方史研究提供了重要注脚。

文本暗含三重哲学对话，儒家比德传统（龟鹤鹿虎的祥瑞意象）、道家自然观（登山有道徐行则不困"的养生智慧）、禅宗机锋（过处便是山，歇处又是岭的顿悟禅理）。这种多元思想的交融，在“頫望洞”场景中达到高潮——“对酒浩歌，心目大通”既是对先祖的追怀，更是物我两忘的宇宙体验，与苏轼《赤壁赋》“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的澄明之境遥相呼应。

“活水”意象的反复出现尤具深意。从朱熹“问渠那得清如许”的理学隐喻，到本文“五塘之水会流如游龙”的动态描摹，“水”既是自然景观的核心元素，更成为贯通古今的文化血脉。这种以水喻道的书写传统，使山水记超越了地理志的范畴，升华为对永恒生命之流的哲学沉思。

文末三十一世孙黄居先的识语更具深意。他将家族叙事融入山水书写，使自然景观成为宗族记忆的物质载体。所谓“指画形势，直如武夷九曲之胜”，既是对文本空间建构的赞誉，也暗示着宗族文化对地理空间的命名权与阐释权，体现了中国传统“山水-宗法”的共生关系。

《锦田古地记》作为清代闽地山水散文的典范，其价值不仅在于记录一方风物，更在于构建了多维度的文化空间，在文学层面开创了“石刻叙事”的新范式；在史学维度保存了珍贵的方志资料；在哲学高度完成了对山水生命的诗性沉思。这种“一文三境”的审美特质，使其成为解读中国传统山水文化的重要文本，今日读来仍觉清泉漱石，余韵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