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杖追风河山走 青衫曳月一身轻

秦淮云梦

　　大槐树的荫影漫过石磨盘时，秦淮云梦正将半坛杏花村酒裹进行囊。老槐的虬枝在晨风中簌簌作响，像在数点着千万片离人衣襟——洪武年间的移民碑还立在村口，苔痕斑驳处，依稀可见“解手”二字的来历。羊肠板道在脚下蜿蜒如旧，驴蹄叩击青石的声响，惊起了窝在碑额上的灰鸽，翅影掠过"根"字残角，抖落几片沾着晨露的槐叶。

一、走西口：太行月冷
出雁门那日，暮色正沿着长城堞口流淌。肩头的行囊浸着汾酒的醇香，在西风里洇成一片模糊的乡色。羊肠板道悬在山腰，恍若一根被岁月磨旧的丝绦，将山西的黄土与塞外的黄沙轻轻系住。夜宿驿站时，忽闻驼铃自远壑传来，混着戍卒的胡笳，惊破了瓦罐里的月光。我摸出怀中的酒葫芦，酒液在皮囊里晃出细碎的波纹，映着窗外太行的剪影——那山影如铁铸的屏风，却在月色里柔成了母亲捣衣时的侧影。
行至天井关，恰逢霜降。驴蹄踏碎的不仅是晨霜，还有石缝里半枯的野菊。忽有山风挟着松涛掠过，竟在衣袂间翻出两句旧词：“白云袖下归鸿远，明月怀中别梦寒”，驻足处，可见千仞绝壁上凿着的栈道，像一串被时光啃噬的老茧，记录着多少走西口的脚印。我仰头饮尽半盏冷酒，看暮色如何将自己的影子钉在岩壁上，成为又一道被岁月收藏的褶皱。

二、淇水遇：蒹葭月白
过了邯郸，忽见一脉碧波劈开黄土的苍茫。淇水在暮色里泛着青玉的光，芦苇荡深处，有渔火如星子落进琉璃盏。泊舟时，忽闻箫声自芦苇间飘来，婉转如泣，惊起宿雁掠过船头，翅尖带落的月光，在水面砸出一圈圈惆怅的涟漪。
“月挂檐头邀远客，蒹葭苍苍觅知音”——说话的女子立在船头，素衣胜雪，鬓间簪着一支青玉簪，簪头雕着半枝未开的蒹葭。她腕间的银铃随船身轻晃，竟与箫声合了节拍。我捧出杏花村酒相赠，酒坛相碰时，惊飞了停在船舷的白鹭。她笑说曾见天水来的商队，驼铃里藏着陇右的月光，却不知这淇水的波心，此刻正倒映着两个天涯孤影。
月下对饮，天水女子玄霜抚琴我吹笛，琴弦上落满淇水的波光。“把盏花间寻一醉，抚琴月下解千愁”，酒过三巡，她忽然指着水面漂浮的桃花瓣：“这是太行南麓的野桃，春时落英能铺满十里河道。”我望着她眸中流转的星辉，忽然想起秦淮河上的画舫，却觉得眼前的波光更清冽，清冽得能照见自己青衫上的尘埃，原是多年未洗的乡愁。

三、江南梦：梅雨愁深
别了淇水，我在江南的梅雨季里成了客。青瓦白墙的巷弄里，油纸伞遮住了半张脸，却遮不住鞋尖沾着的淇水泥沙。客栈的木窗正对着小桥流水，却听不见淇水的渔歌，唯有卖花声里，吴侬软语将“杏花”“茉莉”唤得柔肠百转。
每至月夜，我总在竹席上辗转难眠。瓦沟里的落月像一枚银钉，将孤榻钉在时光的裂缝里。忽有夜风送来谁家横箫，曲调竟与淇水夜泊时相似，惊得枕边的酒葫芦滚落，在青砖上敲出空茫的回响。我铺开素笺想写家书，却见砚台里的墨影，竟幻成了天水女子玄霜的眉眼——她腕间的银铃，是否还在淇水的夜风中轻响？
江南的日子被酿成了梅子酒，甜中带着涩。看桃花开了又谢，看茶烟漫过石桥，却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我想起淇水芦苇荡里的渔火，想起太行山腰的月冷如霜。案头的《诗经》翻到《卫风》，"淇则有岸，隰则有泮"的句子突然洇开，竟在纸页上晕出一汪淇水的碧波。

四、归乡路：黄河梦远
翘首北望，我决定归乡时，正是江南落花时节。渡口的船娘问：“客官可是要北上？黄河的水正泛着桃花汛呢。”我抚着行囊里的酒坛，坛口的封泥已染了江南的水汽，却掩不住内里汾酒的凛冽。船过秦淮时，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的夜游，那时的画舫已换了新漆，唯有秦淮河的月，依旧是当年照过青衫的那一轮。
行至黄河故道，两岸的芦苇比淇水更苍茫。夜风卷着黄沙扑上船舷，却在船头的灯笼里，映出点点如星的光——那是河工们夜修堤坝的火把，像一条蜿蜒的火龙，在历史的长夜里游走。忽闻岸上有人唱梆子戏，苍凉的调子混着黄河的涛声，竟让我想起天水女子的琴声，同样的荡气回肠，却多了份黄土高原的粗犷。
渐近山西时，车辙里的泥土渐渐泛出熟悉的气息。老槐树的影子先于村落映入眼帘，枝桠间挂着的红布条，是游子归来的标记。村口的石磨盘还在，只是磨盘边的老人，鬓角已添了新霜。驴蹄踏过石板路的声响，惊起了碑额上的灰鸽，翅影掠过“根”字，这次抖落的，是一片金黄的槐叶。

五、大槐树：落叶归根
暮年的脚步停在大槐树下时，秦淮云梦行囊里的杏花村酒已换了三坛。老槐的虬枝依然在风中簌簌作响，却比当年多了份沧桑。我摸着移民碑上的字迹，苔痕已漫过“解手”二字，却在“根”字下方，新刻了一行小字：“淇水归人，叶落于斯”。
村童指着我青衫上的补丁笑闹，却不知每道针脚里都缝着淇水的月光、江南的梅雨。那日傍晚，我坐在石磨盘上，看夕阳将自己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能接住从枝头飘落的槐叶——那叶子打着旋儿，最终停在碑基旁，像一枚小小的邮戳，盖在岁月的信封上。
忽有夜风送来远处的驼铃，混着汾酒的醇香。我摸出酒葫芦，酒液在暮色里晃出细碎的波纹，映着老槐的剪影。这次，我终于听见了当年离别时没听见的声音——那是根系在地下相认的私语，是千万片落叶与泥土重逢的叹息。

衣上的故尘尚未洗净，新的烟雨又漫过肩头。但大槐树的荫影里，总有一处角落，能容得下一个游子的全部沧桑：他的青衫浸过秦淮月、淇水霜、江南雨，此刻却在故乡的风中轻轻摇曳，像一片终于归巢的云，停在岁月的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