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花楹】

木易

蓝紫潮生处

昆明五月的风，是蓝紫色的。这风从北京路的尽头涌来，裹挟着细碎的花瓣，在柏油路面上打着旋儿，又忽地腾空而起，将整条街道浸泡在一种介于梦境与现实的色彩里。这便是蓝花楹了——开得不管不顾，泼辣得近乎嚣张，偏又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娇羞，教人看了心尖儿发颤‌。

晨光初现时，整条北京路便成了蓝紫色的河流。那些花朵原是极小的，单看不过寻常泡桐的模样，偏生要成千上万地挤作一团，堆成云，连成海，将枝丫压得微微下垂，仿佛随时要倾泻而下‌。骑车经过的人，总要放慢速度，任由那些花瓣"簌簌"地扑进车筐，落在肩头。有位穿藏青色制服的老邮差，每日清晨必在此驻足，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玻璃瓶，小心翼翼地收集落在石阶上的花瓣。问他作何用处，他只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带回去给老伴瞧个新鲜。"‌

十点钟的太阳爬上电信大楼楼顶时，蓝花楹的魂魄才真正苏醒。那蓝紫色原是极通透的，被阳光一照，竟泛起一层鎏金似的边，远远望去，整条街仿佛漂浮在金色雾霭中的蓝紫色岛屿‌。987号律师事务所的年轻律师们，惯常雷厉风行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放慢。有位姓程的女律师，每日必要在树下站上五分钟，将文件夹抵在下巴上发呆。后来她告诉我，那蓝紫色让她想起法学院图书馆的琉璃窗，只是"这活着的色彩更教人心软"。‌

正午时分，卖凉米线的摊主在树下支起红蓝条纹的遮阳伞。那抹俗艳的彩色竟也被蓝花楹驯服了，成了这蓝紫交响曲里一个活泼的音符。穿民族服饰的老嬷嬷守着竹筐卖山杨梅，深红的果实衬着飘落的花瓣，竟像谁无意打翻的调色盘。几个戴红领巾的小学生蹲在路边，用花瓣拼出歪歪扭扭的"妈妈生日快乐"，又呼啦一下被风吹散，惹得他们咯咯直笑‌。这笑声惊动了在树上午睡的流浪猫，它慵懒地翻个身，任由花瓣落满脏兮兮的皮毛。

午后三点的阳光最是毒辣，却穿不透蓝花楹织就的蓝紫色穹顶。退休的数学老师老周每日准时出现在树下的石凳上，膝盖上摊着本《线性代数》。花瓣落满他花白的头顶，他也不拂去，只偶尔推推老花镜，对着满树繁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问他可解出什么定理，他指着交错的光影道："瞧这树影里的碎金，分明是黎曼积分最直观的诠释。"‌

暮色四合时，蓝花楹开始施展它最摄人心魄的魔法。路灯亮起的刹那，那些白日里矜持的花朵突然妖冶起来，在橙黄光晕里摇曳成蓝紫色的火焰。附近餐馆的帮厨小伙计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烟，烟头明灭间，他望着满树繁花出神。后来听餐馆老板说，那孩子攒了三个月工资，就为买条蓝紫色裙子送给老家未过门的媳妇‌。

夜再深些，清洁工沙沙的扫帚声便成了整条街的安眠曲。他们默契地绕过那些刚落下的新鲜花瓣，任它们在夜色里铺成蓝紫色的地毯。值夜班的护士小秦骑车经过时，总要摘下车灯照一照花树。她说这颜色像极了ICU里监护仪的蓝光，只是"一个预示着生机，一个意味着告别"‌。这话说得蹊跷，倒叫人想起蓝花楹的花语——宁静、深远、忧郁，原是对生命最通透的注解‌。

暴雨来临时，蓝花楹显出它最壮烈的模样。豆大的雨点砸下来，那些娇嫩的花朵便成群结队地赴死，将整条北京路染成蓝紫色的冥河。次日清晨，积水里漂浮的花瓣依然倔强地蓝着，引得穿雨靴的小姑娘非要踩水玩，被她母亲一把拽回："傻囡囡，这哪里是水，分明是花魂化成的泪。"‌

蓝花楹谢幕时最是利落，仿佛一夜之间便收拾行装离开了人间。某天清晨，人们突然发现枝头空了，只剩下羽状复叶在风里沙沙作响，像在讨论某个无人知晓的秘密。老邮差依旧来树下张望，律师合上案卷轻叹，凉米线摊主收起了条纹伞，小学生改玩起了榕树的气根。唯有数学老师老周神秘地眨眨眼："它们不过是去解另一个宇宙的方程了。"‌

后来我在气象局查到，蓝花楹盛放那些日子，昆明上空始终徘徊着一团特殊的云系。卫星云图上，那团云呈现出与蓝花楹极为相似的蓝紫色，飘浮在北京路正上方，仿佛天空对大地最温柔的呼应‌。这倒解释了为何那年的蓝紫色格外浓郁——原是天地合谋，将整座城市浸泡在一场盛大的蓝紫色抒情诗里‌。

而今又到五月，北京路的蓝花楹尚未绽放。但我知道，当第一缕蓝紫色爬上枝头时，整条街的灵魂便会再度苏醒。那些关于生命、死亡与重生的古老隐喻，都将在这抹蓝紫色里找到最鲜活的注脚。毕竟在这座城里，蓝花楹从不是简单的植物学名词，而是光阴本身最浪漫的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