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脊梁

戴奇林

　　（前言。我在大山深处的湖南省江永县长大，现在回想起来，在我的青少年时期，对我影响最大的是从省城来的长沙知青。1964年下放到江永县的六千多名长沙知青，他们从省城带来先进的文化，让我们这些大山沟里孩子打开了眼界。我的乒乓球教练是长沙知青谭恒楷，他当年获得湖南省乒乓球单打冠军，多才多艺，县里办体校请他当教练，让我在偏远山沟里接受到当时最先进的乒乓球训练和各种身体素质训练。谭教练对我的影响是全方位的，借此机会要特别感谢一下。

今年，对于1975年下放的知青，已过五十年，他们组织各种纪念活动。可是，1964年下放到江永县的长沙知青，已过六十多年，现在大多是八十岁左右的老人了。他们很难再参加纪念活动了。他们的故事现在还有多少人知道呢？

很多年前，我以这些长沙知青回城期间的一些故事为背景，写了一个中篇小说，1999年发表在《桃花源》杂志。这些回去参加纪念活动的知青希望我把小说分享一下，于是，在网上找了一些图片，编了这个美篇。）。

作者：戴奇林

（一）

　　看见太阳快下山了，刘星喊一声：收工了。知青们收起工具有说有笑地回家。

　　刘星不声不响地走在后面，他感到十分疲劳。前不久，神仙坳出了一条爆炸性新闻，懒鬼因病退回长沙了。下放七、八年，队里第一次有人招回长沙，在这些长沙老知青中掀起不小的波澜。大家都在议论如何回长沙，他这个当队长的工作有些压力。

　　特别是县里才下放一批新知青，按照农场的要求，他要组织一系列扎根教育活动。请当地的老贫农忆苦思甜差点出问题。神仙坳解放前的老农民只有一个，人人喊他老练，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人不到五十岁，却象一个小老头。那天刘星把新知青召集到一起，请老练作报告。哪知老练笑眯眯地对城里来的年轻人说：神仙坳自古就是一块宝地，但也是蛮苦的。讲远了怕你们不知道，就讲1960年饿肚子的苦日子吧。就在老练准备开讲时，刘星马上抢过话题，讲他们老知青刚来时出的各种笑话。什么麦子当韭菜割啦，搬梯子去摘花生啦等等才把话题转开。他充满激情地讲述他们是怎样由一个省城的学生变成地地道道的当地农民的，用他们的亲身经历来教育这些新知青扎根农村。但他越讲越觉得底气不足，因为他心里想的也是回长沙。

　　上百亩的桔树要施肥，要剪枝，水田里的农活也要安排。现在大家心都散了，他还得处处带头，两百斤的担子挑起来飞跑，脸上还笑哈哈的。一回到家里，就象散了架似的。进门就对妻子说：婉萍，下碗面，再打两个蛋，我去看看石坤。他昨天晚上听见石坤喊得吓人，等婉萍把面条下好，他端着上楼去。没想到几天不见，石坤已瘦得只剩下骨头了。

　　他说：石坤，来，吃点面条吧。石坤转过头来，看了刘星一眼，眼泪就下来了。看着泪水沿紧绷在脸上的皮缓缓流淌，刘星心里一紧，差点掉泪了。他一点一点把面条喂进石坤的嘴里。别急，会好的。面对一个骨癌晚期病人，他不知说什么好。他想起了刚到农场时，石坤一脸书生相，干什么农活都不行，农场领导看他爱看书，就要他到场部中学教书，这下他找到了用武之地，数理化都行。学生喊石老师喊顺了，农场都知道有个受人尊敬的石老师。后来他与人称知青中的一枝花李香婷结婚，有一个人见人爱的女孩玲玲。前两年因病不能上课，在家病休，越休人越差，至今他不知患的是骨癌。自从懒鬼病退回城后，他爱人李香婷就带着玲玲跑场部，跑县里，跑长沙，帮他跑病退指标，现在还没回来。

　　刘星一边喂一边说：快了，很快就能回长沙了，回长沙就好了。

　　石坤说：我是回不去了，我巳选好地方了，就把我埋在屋后的山坡上，我要每年看着这些桔子开花结果。他突然抓住刘星的手说：可你一定要让玲玲她们母女回长沙，我求你了。

　　刘星说：你放心，她俩不回长沙，我决不回长沙。刘星再也说不下去了，他起身告辞。

　　回到家里，刘星随便吃了碗饭，洗了早早就上床睡觉。他哪里睡得着，他脑子里一会儿是长沙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父亲带他到烈士公园划船，到火宫殿吃臭豆腐，到岳麓山上捡红枫叶……一会儿是他们刚来时砍柴砍破手，竹尖扎破了脚，但干劲冲天，看谁的肩膀肿得高，看谁的担子挑得重，看谁学当地的土话学得快……这些画面象一幕幕电影在他脑海闪过，他突然觉得枕巾有些湿，手一擦，竟然满眼泪水。

　　婉萍把两个孩子哄睡下后，上床才发现刘星没睡着，她理解他的苦恼。她从后面抱住他，用手轻轻地在他背上抚摸。这是一个男人宽阔的背，背上肌肉发达。她从一个看见蚂蝗就大叫的城里姑娘，在清苦的山里过这么多年，全靠这个结实的背为她支撑着。她开始怎么也想象不出在这穷山沟成家怎么过日子，决心守住单身，回长沙再谈婚嫁。可有次她砍柴时砍到一个马蜂窝，她吓得大哭起来，刘星立即跑过去，脱下外衣把她包住抱起来就跑。等跑下山来，她没被马蜂蜇到，可刘星的背上被马蜂蜇了一背，她看见背上那麻麻点点的立刻肿成一片，刘星痛得倒抽冷气。她只知道哭，还是老练在行，他要刘星爬下，要他儿媳妇赶快挤奶。老练儿媳妇也顾不得怕不怕丑，把衣襟一捞，当着众人的面露出两个硕大的奶子，把温热的奶水挤在刘星背上。老练把奶水均匀涂在每一个红点上，然后叫他的儿子在屋后山坡上采了一种草药，放在嘴里嚼碎后敷在刘星背上。慢慢地刘星没抽冷气了，大家也就散去做事，留下婉萍为刘星摇扇子。她一边流泪一边摇扇子，不让蚊子再叮咬光着的背，那是她第一次认真地看男人的背，觉得这背是她的依靠。等刘星的伤一好，她就嫁给了他。

　　她沿着背脊往下摸，脊梁骨上一个个骨节清清楚楚。当她摸到腰上时，刘星轻轻地哼了一声。他转过身来，搂着妻子，他知道每次妻子抚摸他的背时需要什么。在这样艰苦的生活中，婉萍知道他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唯有用细腻的温存来安抚他，多给他一点快乐，为他分担一份艰难。没想到今天刘星第一次不行了，他手摸着腰败下阵来，他感到脊梁骨上隐隐发痛。

　　婉萍说：是不是脊梁骨痛？你可要小心啊，懒鬼就是脊梁上有裂纹才走的，你千万不能象他那样，那就成了废人了。婉萍轻轻地帮他揉着脊背。

　　刘星说：不会的，我只是有点累了，睡吧。刘星觉得婉萍的话提醒了自己。他为自己有了新的想法暗暗高兴，不一会就睡着了。

（二）

　　刘星第二天派完工就搭小朱的手扶拖拉机上县城了。
　　小朱一边开车一边问：刘队长，到县里开会？我送你去吧？刘星为他点上一支烟，说：不用，我去帮石坤跑病退的指标，等到场部搭大车去。
　　一听是跑指标，小朱便来了干劲。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刘队长可要关心我这个单身汉，别人回城要两个指标，我一个就够了。刘星说：会的，只要有合适的指标就给你。刘星突然觉得小朱有些可怜，队里的长沙知青除懒鬼就只有小朱没有成家。
　　小朱在队里最小，在那些老大哥老大姐一对对结婚时，他只喜爱猎枪，一有空只想往山上跑。打了猎物就请别人的客，直到最后剩下一个姑娘时他才发现她最喜欢吃他的野味。他慢慢地来了兴趣，开始追求那姑娘。但是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满以为那姑娘是看不上懒鬼的，队里男的长沙知青也只他一个了，没有竟争，不会跑的，他不紧不慢地拖了两年还没个准信。等到有天晚上那姑娘红着眼睛来找他，告诉他第二天就要到县农机厂上班时，他还傻呼呼地祝贺人家。那姑娘哭着告诉他，上班的条件是必须找厂里男职工结婚。小朱知道那姑娘家没有什么背景，能招工到县里上班巳经很不错了。他没有用爱情来阻拦她，把一个城里姑娘硬留在这穷山沟里，对她也是残酷的。那姑娘进厂后果然按要求找了一个当地的青工结婚了。从那以后，小朱就一直单身，既没有长沙女知青可找，也不愿找当地人结婚。
　　小朱说：刘队长，这下我算是熬到头了，回长沙一定找个漂亮妹子。尽管路不好，乐颠颠的小朱把手扶拖拉机开很快，一会儿就到场部了。
　　刘星无心给小朱泼冷水，口里嗯嗯地应着他，赶紧找了场部进城的大车去办他的正事。
　　他先去了县知青办，认真反映了石坤的实际情况，虽然他知道希望不大，但他要尽到责任。人家十分客气地告诉他耐心等等吧，有困难的知青不只他一个。
　　从知青办出来，刘星直接去了医院。他找到新知青小李的父亲。李医生一看知青点上刘队长来了，赶紧带到家里安排酒菜，将来孩子招工进城刘队长的意见也是关键的一环。刘星说了他孩子一大通好话，说要是有招工指标，首先推荐。饭后医生知道刘队长是要检查腰伤，赶紧带他去照片。照完后急忙冲洗出来，在仔细看了片子之后，他高兴地告诉刘队长一切正常，疼痛可能来自腰肌而不是脊梁骨。刘星轻叹一口气，苦笑着离开医院。
　　坐在回场部的车上，刘星恨自己的脊梁骨太硬了，哪怕是一点点裂纹也是一个回长沙的理由。在走回神仙坳时他觉得脚快迈不动了，平时不到一小时的路程他今天走了快两个小时。神仙坳四周环山，只有一条路从坳口的山窝进出。他走到坳口时，看着神仙坳大片的桔树，不免有些激动。他们刚来时这里全是茅草荒地，是他们用双手开垦出来，现在想起来也是弹指一挥间。突然路边的树林里闪出一个人来，把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的刘星吓了一跳。
　　原来是队里的小莉。小莉是队里最漂亮的姑娘，也是刘星原来的中学同学。刚下放时，因为与其它的不太熟，她与刘星关系最好。刘星便开始追她，但小莉与刘星始终保持一定距离，既不拒绝刘星的殷勤，又不给刘星肯定的答复。最后刘星发现小莉是在等别人，只是因山里太辛苦才接受自己的帮助。而且他知道她等的是一个部队的高干的儿子，自己没有竞争能力，便主动退出了。后来小莉与那高干的儿子好了几年，小莉一直在等他承诺的帮她招回长沙，还偷偷地为他打了两次胎。最后等来的是一场空，这么多年她一人过得十分艰难，她试着向单身的小朱靠近，没想到小朱都不敢要她，前两年在春节回长沙时嫁给了一个工厂的锅炉工。
　　小莉急得一脸通红，喊了一声：刘星。就一时说不上话来。刘星觉得奇怪，说：有什么事你就讲。
　　小莉说：我知道你到县城去了，在这里等了一个下午。从小莉结结巴巴的话语中，刘星知道是她父亲单位带招工指标来队里考察小莉，刘星代表队里对她的评价至关重要，如果评价过不了关，这个指标就只能给别人了。
　　小莉说：请你不记前仇，一定帮我这个忙。小莉急得只差要下跪了，她跟在刘星的身后，轻轻地抽泣起来。要严格按在队里的表现，招工回长沙绝对不应是小莉第一个，对这一点两人心里都清楚。但这是她父为她争取的指标，为了这个指标她父亲要花多少心血……在刘星想这个问题时，小莉看他未表态，以为他记恨她的以前，再走一段路，就到桔园了，当着别人的面还能对刘星说些什么呢？她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刘星。她哭着说：刘星，我求你了，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那哭声不大，却很凄惨，刘星心里一酸，眼泪都差点下来了。他分开小莉的手，转过身来，轻轻地对她说：我什么都不要，你放心吧。
　　回到队里，招工的巳在他家里等他。他要婉萍杀了一只鸡，他拿出一瓶自已没舍得喝的白酒，一边热情地敬酒，一边好好地把小莉夸奖一番。婉萍不知刘星今天话为什么这么多，招工的听得直点头，躲在窗外的小莉再也听不下去了，跑回屋里倒在床上痛哭起来。
　　睡前婉萍问刘星：一个个都走了，你在这里扎根？你到医院检查没有？腰骨到底有没有问题？面对婉萍一连串的发问，他只好告诉她检查结果。婉萍叹一口气转过脸去，说不该有的人有，该有的人又没有。刘星伏在她肩上轻轻地说了一句电影台词：会有的，面包会有的。
（三）

　　小莉终于也回长沙了。走的那天，姐妹们哭作一团，当年神仙洞分了十个女知青，农机厂招走一个，她这一走留下的八个姐妹都是在这成了家的，都是拖儿带女扎根了的。他们除了在语言上还保留一些长沙口音外，各方面巳同化成当地农民。虽然这里落后艰苦，要离开时也是难分难舍，毕竟是把宝贵的青春留在这里了。小莉哭得最伤心，所有的长沙知青都为她送行，刘星叨根烟帮她提着行李走在后面。新来的本地知青无法体会他们这种感情，只在宿舍门前的大树下挥手告别，老知青们则要一直送到场部。
　　为了给小莉送行，小朱到山上守了一个下午也没打到野东西，便忍痛把自已心爱的猎狗杀了，各家也把自家的好菜好酒拿出来，在小楼房前的平地上摆了几张桌子，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小莉走的意义不一样，尽管是她父亲单位带指标来的，但她是正常招工走的，这就传递出一个信息，只要有指标，正常招工也能回长沙。总之是有一线希望了，大家为小莉高兴，也为自己高兴。
　　从不喝酒的小莉端了一大杯酒来敬刘星，刚说了一句谢谢你眼泪就下来了。刘星见她一口把酒干了，也赶紧说了句祝你一路顺风就把一碗酒喝了。小莉的招工通知正式下来那天晚上，刘星把通知送到小莉面前时，小莉激动得掩面而泣。刘星刚说了一句：哭什么，你该高兴才是。小莉转身把门插上，她含泪对刘星说：我只有一种办法感谢你，你来吧，以后我们很难再见面了。说完她闭上了眼睛，解开了衬衣领口的扣子。小莉胸脯急促起伏，因动情而美丽，刘星原来追她时也没见过这种饱含忧伤和喜悦的美丽。那时他一直渴望能亲亲她樱桃般的小嘴，抱抱她迷人的身子，但一直没能如愿。面对眼前的小莉，他说不清自己是一种什么感受，他慢慢走过去，把小莉扶到椅子上，轻轻地对她说：不要这样，长沙不大，我们还会见面的，我们也会回去的。说完他就走了，他怕留在那里控制不住自己。
　　那天晚上他一把搂住婉萍，把一腔激情交给婉萍，如狂风暴雨。婉萍觉得有些奇怪，这才发现他流泪了，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想起能回长沙，心里高兴眼泪就忍不住下来了。这一说不要紧，把婉萍也说哭了，她扭头看着两个熟睡的孩子，姐弟俩很听话，很懂事，虽然他们会讲当地土话，但婉萍教他们讲一口纯正的长沙话。为了孩子也要想办法回去……
　　到场部后，小莉要上车了，最后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女的控制不住大哭起来，男的强笑着挥手，刘星站在大家身后挥着手，小莉号啕大哭起来。想当年他们也是在这里从车上跳下来，看到满眼的荒蛮时，心中充满改造山河的豪情，一个个欢歌笑语，那时他们都还年轻，现在巳是人到中年，满脸的沧桑了。
　　车终于消失在他们送行的视线里，他们的手还没有放下，似乎一份重重的希望没有放下，还不知他们自己什么时候能回长沙呢。
（四）

　　送走了小莉，大家上工都觉得没味，做事时都不说话，各自都在想自己有什么办法。死气沉沉地干活最累人，刘星深知这一点。走的走了，留下的活还是要干。为了活跃气氛，刘星说：大家加油干，早点收工，晚上请场部来放场电影。一听说放电影大家来了干劲，上牛栏粪时，女的上，男的挑，有说有笑干起来效率就高。其中有一担上得太满，几个人试了都挑不起来，都说这担只有号称刘铁肩的刘星能挑起来。
　　刚下放时刘星丈着自己块头大，身体棒，和当地农民比挑担子，结果比输了。他不服气，不到半年就把肩膀练出来了，三百斤的担子挑起来腰不闪，脚不抖，被称为刘铁肩。今天腰虽有点痛，但他不愿扫大家的兴，他走过去先试了一下，果然不轻，但凭他的实力绝对没问题。他站好马步桩，大吼一声，担子挑起来了。在大家的喝彩声中，他挑着担子稳步前进，这时只有婉萍着急了，刚喊一句：莫赌狠。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响，扁担断成两截，刘星哎哟一声倒在地上。
　　别人都笑他装宝，婉萍跑过去扶他，他双手扶腰站起来：这下只怕有了。他感到腰骨上一阵阵闪痛。他苦笑着摆手说：不行了，到底年岁不饶人啊。他仿佛看到一条闪电一样的裂纹爬在他的脊梁骨上，双眼一闭，这图象就象在医院放射科看到的艾克斯光照片那样清楚。懒鬼大慨也是因为一张这样的照片回长沙的吧。
　　大家见刘铁肩都挑不起，只好将担子分作两担。把牛栏粪挑到田边后，刘星又招呼大家把肥撒匀。这几十亩水田不仅要管全队的口粮，还要完成上交任务，马虎不得。正当他们撒得起劲，却听见宿舍楼边有人喊救命，一声比一声喊得吓人。他们丢了手上的工具，拼命跑回楼前，只见他们自己挖的用来洗衣服的不到一米深的水池里浮着一个孩子。跑在前面的小朱赶紧跳下去把他抱上来，这时刘星也赶到了，象是挨了当头一棒，小朱手上抱的是他儿子小军，婉萍当场晕过去。刘星接过儿子发现他巳停止呼吸了，他立即为他做人工呼吸，双手在他小小的胸腔上用劲往下压，嘴里不停地喊着小军的名字，好象要把熟睡的小军叫醒。看着不行了，人们把快要疯了的刘星拉开。三岁的小军永远地睡着了，这突来悲痛令所有的人都泪如雨下。刘星吼叫着喊女儿小青，五岁的小青早巳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弟弟在水池边玩，她一下没看好，弟弟就掉进水池了，她吓得只会喊救命。
　　刘星吼着：我要打死你，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你怎么带弟弟的？四个人才把他按住。刘星痛哭起来，这么多年大家第一次听他哭，哭得撼天动地，撕肝裂肺。
　　婉萍醒过来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一事实，她不相信儿子巳死。把他抱在怀里抱了一天，嘴里不停地念着：妈妈带你回长沙，小军，妈妈带你回长沙。
　　刘星亲自为小军做了一副小棺材，他要把儿子埋在山坡上，让他天天能看到父母亲种的桔树，年年能看它们开花结果。可婉萍不同意，她说：你答应过带他回长沙，你不能把他一人留在这里。刘星说：我不回长沙了，我要在这里陪小军。
　　屋后的山坡上，几棵大松树下有了座小小的新坟，坟的旁边长满野花，坟的前面视野很开阔，能看到整个桔园。
（五）

　　从那以后刘星的腰明显不行了，肩挑重担，手提重物，他都感到腰骨钻心地痛。但他在外要硬撑着，他怕人家讲他装宝。回到家里便瘫在床上动弹不得，以前他回到家里总要帮婉萍做些家务，现在都落到婉萍身上了。
　　婉萍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她无法接受小军的离去，脑子里总是闪着小军的形象。小军长得漂亮，人又聪明，在队里人见人爱。吃饭时还习惯性地挟菜往小军坐的方向送，清早一醒来就喊小军起床。她也是承受巨大的压力，看见刘星现在这样更是来气。
　　她说：你在外面逞狠，回来就象死狗子，你那样压担子也没看你压个病退指标出来，要不你就再到医院检查一次。婉萍一边忙这忙那，嘴里一边要吵他几句。听多了刘星有些不耐烦，说：检查有什么用，不该有伤的查得出伤，该有伤的却查不出伤。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陪小军。
　　一听这话婉萍更来气，冲到刘星面前说：就你思想好，别人走光了，你留下来扎根，小军留下了还不够，还要把小青也搭进去，小青再有什么闪失我找你算账。从此，他俩常为这事争吵，吵得刘星有些心烦意乱。每次出工前派工也没有了往日的派头了，轻声地把任务一分，自己带头去做，没有更多的话讲了。但效果却比以前好，大家对他多了一份理解，多了一份支持。
　　见刘星的腰伤日益严重，场部的一个朋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帮刘星搞到一个病退指标，他急忙跑来告诉刘星。
　　刘星一听便说：一个指标我怎么走。朋友说：走一个算一个，留下的再想办法。
　　婉萍马上说：他不走我走，我把小青带回长沙。能走时你不走，你想走时又不能走，看你等到几时。刘星心想自己留下多吃点苦都不要紧，把她娘俩拖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再说小青五岁多了，留在这里上小学都要到相隔二十华里的场部去，那也是一大难事。他便点头同意了。最后朋友告诉他，因为是病退指标，他必须拿到医院的病退证明。
　　刘星只好再到医院找知青小李的父亲。李医生帮他检查腰部时，刘星痛得直冒冷汗。李医生说：再照个片吧，。等片子一出来，刘星又凉了半截。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唉，又没有问题。李医生从医二十多年，第一次看到为没病发愁的，他急忙问刘星是什么回事。无奈，刘星只好向李医生讲清他腰骨上有没有裂纹与招工指标的关系，以及婉琳失子后的痛苦，他恳切地说：我想让她们娘俩早点回长沙。
　　李医生说：哦，是这样。别急，我帮你想想办法。很快他找到一张片子，脊梁骨上有一条非常清晰的裂纹，他用这张片子为刘星开了脊椎骨裂的证明。刘星感动得差点给李医生下跪。
　　场部的朋友果然有能耐，很快就凭这张证明帮刘星把招工指标搞到了。拿到招工表的那天，婉萍悲喜交加，喜的是终于可以回长沙了，悲的是这个机会竟是刘星的腰上压出条裂纹换来的，而且他可能还要等上几年才能回长沙。婉萍又突然觉得对不起刘星，他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晚上他俩谈起回长沙怎么也睡不着，谈着谈着婉萍摸着刘星的背哭起来了。她小心地问刘星：你说这裂纹会好吗？刘星说：不要紧的，我以后注意些会好的。刘星没让她知道那是别人的裂纹。婉萍轻轻地说：来，抱紧我。结婚这么多年，婉萍第一次主动，她要好好地慰劳他，她要用万千柔情把那可怕的裂纹补上。她要让他知道，他的付出是值得的。她想好了，等刘星也回长沙了，要找最好的医生给他治腰伤，再不让他挑重担了。
　　看到婉萍高兴，刘星也感到一份欣慰，她跟自己这么多年，还没有什么事让她这么高兴。
　　刘星问她：回到长沙你怎么生活。婉萍充满信心地说：你放心，等我上班后，我就想办法找一间房子把家先建起来，帮小青联系一所学校让她读书。再就等你回来了，说不定我还能帮你联系一个招工单位。
　　刘星说：你现在说的这么好，到时我回去只怕认都不认得我这个乡下的土包子。
　　婉萍给他一拳，说：你个死鬼，只要你在这里不找相好的，就是你一辈子不回去，我等你一辈子。
　　刘星笑着说：你看你看，你还没回去就想我一辈子不回去，我一辈子不回去，怎么知道你在等我呢？
　　婉萍说：等不等你还不明白。正当他两口子斗嘴斗得起劲时，楼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同时传来女人和孩子凄惨的哭声。
　　刘星大说一声：不好，石坤可能出事了。刘星翻身下床，披件衣服就往楼上跑。这几天他只顾忙自己的事，没想到石坤的病恶化得这么快。
　　石坤的屋里巳挤满了人，石坤妻子巳哭成泪人。几天没看见，石坤巳是惨不忍睹了，等刘星挤进去，看见石坤气若游丝，眼睛直呆呆地望着他，象是还有什么重要事情没有交待，一口气就是咽不下去，眼睛也闭不上。
　　刘星难过地说：石坤兄弟，你还有什么事放不下心，你就讲给我听。刘星把耳朵靠近他的嘴，什么也听不到。他问：是不是还想见哪个亲人？也没有反应。
　　大家没想到石坤弥留之际竟这样痛苦，女知青都失声痛哭，男知青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刘星猛地分开人群，说声等一下，就跑下楼去。等他再上来时，手上拿了那张招工表。他挤到石坤面前，把招工表拿到石坤眼前，把嘴贴近石坤耳边说：石坤兄弟，你放心去吧。你看，这是一张招工表，她们娘俩很快就可回长沙了。石坤看清了招工表，一滴眼泪从眼角流下，双眼终于微笑着慢慢闭上了。石坤，石坤兄弟……那天夜里，神仙坳响起了阵阵悲伤的呼唤。

　　（六）

　　小军的旁边多了一座新坟。石坤的妻子坚持要把石坤埋在小军的旁边，她说：小军最喜欢听石叔叔讲故事，让他给小军做个伴，你们总还是要回长沙的，他俩永远也回不去了。大家同意她的意见，一大一小两座坟，看上去真象是在讲故事呢。

　　本来该是婉萍的招工指标，一夜之间给了石坤妻子，婉萍心里自然有些不舒服，但她觉得刘星那天做得对。石坤痛苦了这么多年，大家帮不了什么，最后让他得到一点满足是应该的，我们这些毕竟还活着，还有机会的。这么一想，婉萍心里又踏实一些。刘星当时跑下楼拿招工表时什么都没想，他只想帮石坤早点结束痛苦。当把石坤的后事办完了，他心想应向婉萍解释一下。没想到他刚开口，婉萍说出的话让他大吃一惊。

　　她静静地说：我们是生离，人家是死别，应该让给她。你不要急，从现在起，你不离开这里我决不先走。这下刘星知道解释是多余的了。

　　场部很快就帮石坤妻子办好回长沙的手续。走的那天，大家不知道该说高兴的话，还是说忧伤的话，她娘俩前面站着队里的新老知青，知青身后的山坡上卧着两座坟，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拉着孩子一起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从那以后，陆陆续续又走了五个老知青，开始场部只给了一个指标，刘星跟大家商量，说：这个指标应让小朱先走，他还没结婚，其它都是成双成对的。大家没意见，小朱得知消息后，扎实请大家吃了一顿野味。在他敬酒时大家都说：你回长沙后不找一个漂亮妹子就对不起神仙坳的弟兄。小朱笑着说：向全世界人民保证，一定完成任务。

　　另四个指标又走了两对夫妻，都是亲属带指标来的。七七年恢复高考又有三个新知青考上中专走了。没走的也听到一些消息，都知道回长沙巳问题不大，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虽然人少了，但刘星把队里的农活安排得好好的。秋天桔子获得大丰收，站在山坡上往桔园一望，满园一片橙黄。真是个好兆头啊。

　　终于等来了七八年的知青大返城，场部一下来了大把的招工指标，虽然单位有好坏，但新老知青都能回城。招懒鬼的那家工厂招工的看中了刘星的块头，又是当队长的，要他两夫妻填表体检。

　　在医院里，李医生见到刘星热情得不得了，因为他孩子提前招工全靠刘星全力推荐。他亲自带刘星两夫妻跑上跑下，很快就把主要项目检完了。

　　有时过份的热情容易把事情搞出点乱子，让人哭笑不得。在放射科做胸透时，李医生关切地问刘星腰上还痛不痛，刘星说还是痛。李医生好心地要放射科医生免费帮刘星的腰部照了一个片子，偏偏就是这张片子出了麻烦。放射科医生把片子洗好后发现刘星的脊梁骨上有一条明显的裂纹，正巧碰上招工单位的干部到医院查看体检情况。他今天在场部碰到一个中学同学，这个同学还没联系到单位，可他手上的招工表全部发完了，他只有带他到医院看看有没有体检不合格的。李医生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个情况，什么也没向放射科医生交待，就拉刘星两夫妻去喝酒。不知原委的放射科医生如实告诉招工的，这是一个叫刘星的知青的脊椎骨片子，有这种伤的人不适合干体力活。

　　下午等刘星和李医生喝得差不多了跑来看结果时，发现招工表巳改了别人的名字。等弄明白是什么一回事，李医生急得结结巴巴说：都怪我多事。刘星据理力争：你们厂原来招懒鬼时，他不也是腰上有裂纹吗？招工的说：那是安排的照顾病退的指标，再说懒鬼的腰根本没有伤，当时他用的是别人的片子。刘星苦笑一声：这该死的裂纹，该有的时候没有，不该有的时候又有。婉萍当时就急哭了，太突然了，刚才还在为回长沙干杯，马上变成泡影，怎不令她伤心。刘星安慰她说：别哭了，这是命，走，我们回去。

　　整个农场很快就传开了，刘星因为腰上有伤被招工的退掉了。知青都为他说情，但招工单位都不愿招一个一上班就要照顾的人，反正可选的人多着呢。婉萍一急要晚上去找那些招工的，刘星厉声说：你敢。队里的知青都走光了，走一个，他俩就送一个，最后就剩下他俩带了小青与本地农民老练一家做伴了。

　　老练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讲没有这样的道理，最懒的人最先走，最下死力做事的人反而走不了。他陪婉萍到场部去找那些招工的，他不厌其烦地以贫下中农的身份向那些招工的讲刘星刘铁肩故事的来历，他拍着胸脯对别人说：我向毛主席保证，刘队长是知青中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最好的。也许是老练这个老贫农的得力推荐，也许是婉萍的眼泪感动了上帝，终于有一家蔬菜公司同意招刘星了，虽然是在郊区种菜，干农活，但毕竟是回长沙了。

　　走的那天，只有老练一家送他们了。刘星来到山坡上的坟前，他想起了小军过去活泼的笑脸，他在心里说：小军，爸爸对不起你，不能带你回长沙了，你就在这里陪石叔叔吧。他同样不能忘记石坤痛苦的表情，有次刘星去看他，他正在往手上倒安眠药，刘星一把抢过药瓶，说：你疯了。石坤抓住刘星的手说：你让我去吧，我受不了，我的骨头好痛啊，这十多年的苦我忍了，可我忍不了这骨头痛，你成全我吧。刘星紧紧握住他手说：不要这样，回长沙就会好的，活着就还有希望。为了这份没有希望的希望，刘星拿走了他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安眠药，却让他多忍受了两年骨癌晚期患者的巨大痛苦。我也对不起你，石坤兄弟。他深深地鞠一躬，顿时感到脊梁骨上有剧烈疼痛闪射全身，他差点站不稳。他想：看来人的骨头是不能出问题，骨头出了问题，人就撑不起了。他轻轻地说：我还会来看你们的。

　　他咬牙挑起行李，转身与老练一家告别后，大步朝坳口走去。能带回长沙的家担不重，却压得他腰骨闪痛。他在心说：痛吧，你这该死的伤痛，十多年都痛过来了，还怕痛这一下？

　　婉萍牵着小青跟在刘星身后，她几次要接过刘星担子，刘星不肯。她看见刘星的脊梁有些弯，但脚步很有劲。她一步三回头，直到转弯看不见那绿树丛中的小楼房。再见了，神仙坳。

小说发表于《桃花源》杂志1999年秋刊总第9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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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奇林：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常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诗刊》、《人民日报》等报刊杂志发表诗歌三百多篇，出版诗集《想念家园》获丁玲文学奖。教育专著《好父母是学出来的》新华社出版社出版，入选《父母必读的50本书》。《成长可以很快乐》新华社出版社出版，获中国教育学会家庭教育专业委员会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