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十三岁时,我结束了牧童生涯,到了港口镇程村,我的新家。</p><p class="ql-block"> 我的继父有四兄弟,继父早逝,留下半栋祖屋,名下的几亩薄地在我回来后也已陆续收回。继母强横,平时邻里亲族关系都不好,但我的吴姓族亲对我很好,视我如亲出,他们都是善良、本分的老实人。</p><p class="ql-block"> 程村人不姓程,吴姓为主,据传下来的典故说,在明朝,吴姓为程家的上门女婿,等程家老丈翁去世,吴姓女婿便更家换主,事实如何,无从考究。整个村,大家牵来扯去都是亲。以前,我身边都是教会的人,母亲去世后,教会就是家,现在,我降到一个大家庭里来了。</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小包袱里随身都带着父亲送的《圣经》,一有空闲我就翻看,大家都知道我曾是茶园教会贾牧师的儿子。早先,我的继母虽算入教,但并没有真正悔改,我来了后,是他们接触到的第二个基督徒。眼前这个小基督徒远离是非,手不离书,跟我那个恶习不改,刁蛮无理的继母完全不一样,跟他们很亲近,他们也都很喜欢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抗战的火焰已经烧到了新安江沿城。日军攻占了建德城后,准备往淳安进攻,一路得势的日军在淳安和建德的交界处铜官峡谷口(就是现在的新安江大坝所在地),停住了脚步,据说是两个走在前列的的日本军官朝着两边陡峭的山峰看了看,嘀咕了一阵,就命部队停止前进,调头回师(怕遭伏击)。文献明帮古老淳安因地理优势躲过日寇铁蹄。</p><p class="ql-block"> 大批难民从外面涌来。著名的浙江省严州师范学校竟然搬到程村来了。</p> <p class="ql-block"> 程村是个有着千年历史的古村,巷陌纵横,牌楼林立,祠堂数量之多排在严州府首位,一时,书院空房都被师生占满。</p><p class="ql-block"> 我的家里住进了一个老师,老师叫唐景松,八字胡,身瘦长,戴着副金丝边眼镜,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他身体不太好,患着肺结核,一个人租住在我家。他和几个学生在我家搭伙食,我每天晚上负责给他送茶水去。他的房间都是书,有线装的中文书,也有我看不懂的外文书。我每次送茶去,都痴痴地盯着那些书看,半天不离去。先生的目光从眼镜片后打量着我,问:</p><p class="ql-block"> “你识字?”</p><p class="ql-block"> 我告诉他我上过小学。</p><p class="ql-block"> “哦。”他笑着说,“你要是想看书,随便拿。看完记得还回来就是。”</p><p class="ql-block"> 我如获至宝,飞快地从他的书架上取了一本,塞进怀里。我很快看完,还回去,再换一本,他的书包含天文、历史,地理,小说……我什么都看,包括他的讲义。我如饥似渴,贪婪地求索一切未知事物,我时常拿些问题去请教他,他很详细地讲解给我听,我们看上去俨然一对师生,和他往来的几个老师也和我熟悉了。老师里有留过学的,有几个是基督徒,一到周末,就在我家聚会礼拜。</p><p class="ql-block"> 唐先生是个很严谨的人,作息时间从不打乱,我每天按时到他房里去送茶、送水,他平时不怎么说话,对人彬彬有礼,还保持着他在日本的礼节习惯,太讲礼节,对人也就生分了,但和我很随便,看得出他喜欢爱学习的人。他是威坪人,一口威坪口音,威坪口音拖长了有点像唱戏,他却是教历史的。和我原来的老师不同,这里的师范学校老师们一心教学,对时政没那么激愤,唐先生很少和我谈当下,更多的是说些典故,非常轻松,与国事相比,他更關心他的健康,他风趣幽默,风度翩翩,听说他的夫人则是个踩着三寸金莲的老式妇女,我从没见过,也没听他提过。</p><p class="ql-block"> 期间,有几所学校也由外地陆续的迁来,宁静的古村一时学子葏葏,书声琅琅。程村本就是个文明之村,有着悠久的文化传统,村人骨子里刻着对知识的尊重。三年后,唐先生的病得到好轉,严州师范时已远迁,他即调任他乡。</p><p class="ql-block"> 這三年,我读了些书,知识的大门再次向我敞开,把我遗憾落下的中學課程基本補上,这真是上帝的美意。</p> <p class="ql-block"> 我十七岁了,身段长高了,脑子里的想法也多了起来,不再满足于白天下地、晚上查经的日子,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心思开始躁动,寻思着怎么赚钱。</p><p class="ql-block"> 村子里的男丁都去挑盐卖了。因国共战争,白区对食盐封锁,管得很严,许多地方食盐断供,食盐价格飞涨。我跟我的堂兄们商量,让他们带上我一起做贩盐的生意。</p><p class="ql-block"> 这个钱不是那么好赚的,辛苦又危险。一路上,为躲开国军(抓住了要么关监狱,要么当壮丁),我们专挑平时没人走的山林小路,肩上挑着一两百斤的担子,脚步飞快,深山坞里,一怕野兽,二怕兵痞土匪,步步艰险。</p><p class="ql-block"> 我们挑着盐,沿新安江出汾口,经开化到浙赣交界一带沿路卖,专门挑到交通不便的村镇。我们的冒险是值得的,一担盐能有二倍的利润,在一些艰苦的山村,老百姓衣不蔽体,实在拿不出钱,就拿山货来换,等我们把这些城里紧缺的东西拿到城里卖掉,又可以赚点利润。</p><p class="ql-block"> 我每次挑着一担盐出去,能挑着小半箩筐银元回家。这贩盐担子一挑就是两年,两年下来,我们家从一个漂浮在温饱线上的家庭一下跃到富裕的上乘人家。</p><p class="ql-block"> 财富就像日头,无法掩藏,四乡八坊对我这个穷小子一下子刮目相看。有钱了!我看着家里柜子里白花花的银元,第一次品尝到了家有钱粮的快乐,做个有钱人是件很美的事,从别人眼里得到的仰望和羡慕,极大的满足了我的虚荣心。</p> <p class="ql-block"> 我的继母一直都不怎么待见我,一年到头总是凶巴巴的绷着张长脸,现在开始对我满脸堆笑,笑容对她来说是很难上脸的,因而更不自然,看着别扭。每次我挑着装着银元的箩筐回家时,饭桌上总会摆上香喷喷的饭菜,这让我这个很少享受到家的温暖的人受宠若惊。家里有钱了,她对邻里更加傲慢无理,也可以大手大脚的赌博,柜子里放满了银元,想拿多少拿多少。</p><p class="ql-block"> 我正值成家的年龄,也不知哪跑出来的媒人,一个接一个上门来,平时对我正眼不看的姑娘见了我也害羞起来,我成了很多姑娘心中的理想婚嫁对象,媒人送来的“八字”塞满了桌上的梳头盒(按习俗,嫁女成亲要先合生辰八字),不管是谁,我看都没看一眼,因为我心里有着更远大的目标,暂不考虑成家,我要赚更多更多的钱,把贫穷狠狠地踩在脚底下。</p><p class="ql-block"> 我一年总在外跑,很少待在家,礼拜也不做了。“人若爱世界,爱父的心就不在他里面了。”(约翰一书2.15)我一心赚钱,随着金钱的越来越多,我对《圣经》的追求越来越少,信主的热情也不知不觉的淡了。</p><p class="ql-block"> 这一年,春节过后,我听说从日占区后方挑布来卖很挣钱,正好,这边挑盐去卖,那边刚好挑着布回来,两不耽误。</p><p class="ql-block"> 主意一定,正月初六,我就约了我堂兄昆泽在内的一帮五人,像往常一样挑着担子出发了。</p><p class="ql-block"> 早上出发,晚上就到了汾口的龙潭村,一行人选了个干净的人家住下,晚饭后,他们四人约起了牌局,都是小伙子,走了一天的路也不觉累,我闲着没事,坐在旁边看,他们打得兴起,一直到深夜,我也看到很晚,正是冬春交替时节,夜深寒意浓,我开始觉得身体有点不舒服,以为是受寒了,和他们声招呼就先去躺下,后半夜,我难受得醒来,上吐下泻,发起烧来。</p><p class="ql-block"> 他们打牌到天亮,第二天,发现我起不了床了。一伙人因为我吵吵囔囔。“看他那样,一天两天好不了,我们不能被他困在这,我们先走。”</p><p class="ql-block"> 他们看我这样子,很快作出了决定。我的同伴们撇下我继续赶路。</p><p class="ql-block"> 如他们料想,我竟一病不起,独自一个人,在这个异乡,与病魔与死神搏斗。</p><p class="ql-block"> 那户人家的男人是个当保长的,他妻子很有同情心,见我没人照料,就自动承担起了护理的任务,还跑去找郞中来给我看病,为我熬药、喂水,细心照顾我。我高烧不退,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p><p class="ql-block"> 几天几夜,在生死线上挣扎。一次梦中,出现主耶稣的形象,他朝我招手说:“回家吧!快回家!”我迷糊中向他呼求:“主啊,救我!求你赦免我的罪,我离开了你,你没有抛下我,求你开恩救我!”</p><p class="ql-block"> 我从梦中醒来,感觉身体像铅一样重,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保长的妻子告诉我,我已经昏迷三天了。</p><p class="ql-block"> 这个时候,我的同伴们已经挑布返回来了。他们见我还是这个样子,商量后,留我堂兄昆泽下来,其余人继续赶路回家。</p><p class="ql-block"> 又等了两天,我的病丝毫不见好转,堂兄对着我这个半死不活的病人一筹莫展,急得团团转。</p><p class="ql-block"> 他一个人是没办法弄我回家的,这里人生地不熟,村里的男人打仗的打仗去了,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出钱都雇不到人送我回家。为难之时,这位善良贤德的妇人站了出来,极力劝说她的丈夫和公公,求他们帮助我。最后,她丈夫和她家的老长工,用竹床当担架,把我绑在上面,抬我回家。</p><p class="ql-block"> 他们抬着我,一路疾走,朝淳安我的家赶去,路途中,竟意外的平安,天黑就到家了。(后来,我再没去过这里,救命之恩一直无法报答。愿神赐福这个家!)</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继续找郞中,看病吃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半年,我的病体都未康复,整日卧病在床,教会的人都来探望我,为我祷告,期间有淳安县教堂的的执事丁礼生长老、叶玉林教师,他们围在我身边,齐心为我祷告。我感受着来自教会弟兄姊妹之间真切的爱,深为自己远离神而懊悔。</p> <p class="ql-block"> 这一病病了近一年,这一年,没法劳动,尽吃老本,还要看病吃药,原先堆满柜子的银元都不见了,辛苦二年,白劳一场,我又回到当初的贫穷状态。“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约伯记1-21)</p><p class="ql-block"> 通过这场病,我对财富看淡了,晓得神的意念高过人的意念,人的追求,如果神不允许,一切都是空的。</p><p class="ql-block"> 我不再在意世人的目光,那些在我发达时奉承,落难时鄙夷的眼神,我概不放在心上。</p><p class="ql-block"> 由于病后缺少调理,我四肢无力,没有精神,尽管这样,家里的一切农活我还照干,靠几亩田地,一日三餐是没有问题的。可是继母不乐意了,见我没有东山再起之志,往日的恶性再度表露出来,对我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家里的钵碗又开始唱起了碰撞曲。</p><p class="ql-block"> 一日,嫁在邵家村的姐姐回来了,她平时很少回娘家。母女凑在一起,嘀咕个没完。我像往常一样跟姐姐打招呼,她看见我时愣了下,转过头去不采我。</p><p class="ql-block"> 晚上,我睡在外面的亭子间,她们母女的房间和我隔着一个过弄。白天太累了,我浑身酸痛,夜里难以入睡。听得隔壁的母女俩在说话。</p><p class="ql-block"> “你看,他十九岁了,该要讨老婆成家了,又好吃懒做,挣不来钱。我们留他做什么呢?”</p><p class="ql-block"> 我听了,一惊,觉得这话题和我有关。</p><p class="ql-block"> “他起初来我们家就是冲我们家的财产来的!我们家的财产凭什么要给这个外来人!他想的美!你要知道他终究是不跟我们同心的,以后成家了肯定不会对你好,你啊,老了还是来跟我,我养你老,让他走!”</p><p class="ql-block"> “他待得好好的,怎么叫他走呢?”“想办法啊,弄出个事情叫他跟你吵架。”</p><p class="ql-block"> “他每天都下地干活,没什么把柄。”</p><p class="ql-block"> “这样,你明天开始就不给他做饭,他那脾气,肯定冲你发火,你就揪着他不放,把事情吵大,让他在这个家待不下去。”</p><p class="ql-block"> 母女俩的对话我听得一清二楚,想起白天这个姐姐对我的态度,想必她已蓄谋很久,这次是专门为这事来的。</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我照常早起下地干活,从地里回来已半晌午,我又饿又渴。去厨房看,果然是冷锅冷灶,母女俩吃过的两个碗已刷洗干净放在灶上。</p><p class="ql-block"> 想起昨晚她们的对话,我忍住怒火,自己到水缸舀了瓢水喝下。继母见我没朝她发脾气,先发话了:</p><p class="ql-block"> “从今天开始,我不做你的饭了,我们断绝母子关系。这个家不再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想上哪上哪儿。”</p><p class="ql-block"> 继母这么快翻脸了,我心里已有准备,指着躲在继母身后的姐姐说:</p><p class="ql-block"> “你出来!敢做敢当!妈妈的主意是你出的吧?你这个挑拔离间的角色,自己想吞娘家财产,竟想出这招!”</p><p class="ql-block"> 姐姐一口否认,说我冤枉她,从屋里冲出来,上蹿下跳,又哭又叫,跟演戏一样,跑到大门口拍手拍脚说我欺负她。</p><p class="ql-block"> 左邻右舍都出来了,大家都知道她们母女的为人,只是在边上看热闹,没人敢惹她们。</p><p class="ql-block"> 我大声说:“你摸摸良心,我上这个家,没吃过一天白食。九岁就给你家放牛,喂猪,十三岁撑起这个家,现在看我大了,怕我得了你家财产,要赶我走,你好独吞家产!还倒打一耙,说我欺负你!你这样昧良心,说假话,当心口生疔疮!”</p><p class="ql-block"> 母女俩见她们的计谋被我戳穿,索性耍起泼来。冲上来对我手打脚踢,那架势真是两只母老虎。</p><p class="ql-block"> 村里人都同情我。长辈们也出来说话了,可不管用,她们根本不讲理。女儿留下不走了,不把我赶走誓不罢休。</p><p class="ql-block"> 我身体原本就没复元,才半天,我就被她们闹得筋疲力尽,索性任凭她们摆布,捱到天黑,饿着肚子早早上床。</p><p class="ql-block"> 晚上,我被一阵惊慌的杂乱声惊醒,心想,半夜了,这母女俩还出什么恶招?只听得继母尖叫:“快快快!叫人去城里找郞中来,这是长了什么东西啊?刚才还好好的,一下子这么肿了!”</p> <p class="ql-block"> “哎呀呀,皇天老爷啊!是哪个天收的害了我们啊。”做母亲的开始大哭大嚎。</p><p class="ql-block"> 原来,她女儿的嘴巴上,人中那里,半夜起了个红疹,又痛又麻,脸肿得像猪八戒一样。</p><p class="ql-block"> 天亮时朗中到家看了,说是得了对口疔疮。一时,大家纷纷议论,说是得报应了。</p><p class="ql-block"> 我也惊住了,想起头天吵架的情景,当时只是气极了脱口说的,并没往心里去,也没有要咒诅她的意思。</p><p class="ql-block"> 姐姐被接回她自己的家去,听说请郞中用了最好的疔疮药,也没见效,没两天,这个谁也不敢惹的女儿,竟一命呜呼。</p><p class="ql-block"> 继母把丧女的悲痛迁到对我的仇恨上,誓与我不共戴天。</p><p class="ql-block"> 她着手低价卖掉家里的几块田地。我呢,心有不甘,明明是被她要来的,现在竟要被她当狗一样的赶走,凭什么我要任她宰割呢?我要反抗,和她争斗!我想起父亲在教会里认识几个律师,就变卖了家里剩下的两块地,当作诉讼费,和我的继母打起了官司。</p><p class="ql-block"> 一腔悲愤化作一纸诉状,当我踏上诉讼之路时,我也穷得一文不名,无家可归了。</p><p class="ql-block"> 我从继母家出来时,换洗的衣物都没拿,因我此时的继母像一只红了眼的狮子,我随时都可能被她生吞活剥。</p> <p class="ql-block"> 身处绝境,想起“投亲靠友”一词,我在脑海里把能靠的亲友翻了一遍,觉得中坑村大姐的亲家翁家可以一试,他家是当地的大地主,应该有我一口饭吃。</p><p class="ql-block"> 主意一定,直奔他而去。这位亲家翁听了我的遭遇,对我的到来,即没明确拒绝,也没表示欢迎,一脸淡漠,好像眼前站着的是个陌路人,以前,我们见过几面,完全不是这表情。</p><p class="ql-block"> 我难堪地站着,时已中午,他并没有留我吃饭的意思,我走了几十里地,又饿又渴。人的自尊有时会被身体的饥渴打败,近边,我已无处可去,眼下是收割季节,地里需要我这个农把式,我二话没说,饿着肚子就下地加入了他们家的夏收队伍。</p><p class="ql-block"> 做了二天,除了在地里吃了两餐饭,其余的,亲家翁不管不问,我身上因没有换洗衣物,又脏又臭。我知道,这里不是我的容身之地,做长工也不找这家,我体会到,越是富有的人越没有人情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