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梦好

大妞

　　当人类最基本的生殖行为成为资本增值的环节，当子宫成为最后的抵抗战场，我们是否正在见证一个文明体系的深层癌变。

梦好既是受害者也是共谋者，他们的困境构成了现代社会的生动寓言，折射出整个时代的精神分裂症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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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好第二次怀孕时，已是二十七岁。

第一次怀孕，是在她二十五岁那年。那次公司团建，地点在万宁，晚宴之后，大多数人醉醺醺地离场。办公室主任拍拍她的肩，语气带着笑意：“你搀着沈总回房，他喝多了。”梦好初来乍到，点头照办。沈总醉意朦胧，走几步就欲呕吐，她不放心，将他安顿好后，在沙发上守了一夜。天亮时沈总醒来，看到疲惫不堪的她，竟有些怜惜地抱住她，轻吻她的面颊。梦好没太反应过来，就这样被他搬上了床，事情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团建一结束，梦好回到业务部，继续做她的底层业务员，从此再未与沈总有过任何交集。可那一次，她却怀孕了。她不敢声张，一个人请了假，悄无声息地走进医院，结束了这段未曾开始的关系。

之后，她尽量避开沈总。可沈总却总在办公室主任面前夸她“细致贴心”，一次公司大会上，他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她。

那时沈总刚过四十，气宇轩昂，谈吐不俗，是典型的成功企业家模样。而梦好，来自四川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父母双双下岗多年，父亲酗酒，母亲靠在哥哥的小卖部里帮工贴补家用。梦好大学毕业后，靠朋友介绍进入沈总掌舵的这家证券公司——总部在深圳，她所服务的是海口分部，沈总是深圳外派而来的总经理。

万宁团建之后不久，沈总的秘书调回总部。他向主任提议要找一个细致靠谱的员工做办公室专职文员。主任来问梦好的意见，她正备考证券从业资格，原本心动却又犹豫。恰巧那时家中传来消息，父亲酒后骑摩托摔断了腿，需要一笔不小的手术费用。梦好鼓起勇气向沈总提出预支工资，他爽快批准，还提出让她调到身边工作，说这样也便于她复习备考。

梦好最终点头，就这样从业务大厅的一名普通员工升职成了总经理办公室的秘书。

她确实细致，也懂分寸。沈总的父母来海口时，她将住宿、饮食、出行安排得井井有条。离别那天，沈母握着她的手，塞给她一篮带不走的海岛水果，说：“你这孩子，比自家女儿还贴心。”回程的路上，沈总握着方向盘，一只手却紧紧攥着梦好的手，语气感慨：“我父母来海口这么多次，从没像这次这样满意。”

梦好心中一动，觉得沈总真诚，也温暖。她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后来沈总去三亚开会，将公章和合同章拿混了，让梦好专程送过去。他为两人订了行政套房，安排了法式晚餐与Spa服务，还笑着说：“辛苦你了，奖励一下。”那晚，两人再度越界，一个不是蜜月的蜜月周悄然展开。回到海口后，他们私下频繁见面，高档酒店与餐厅成了他们的秘密据点。

半年后，这段关系终于被戳破。沈总的妻子突然从深圳赶来，带着女儿，气势汹汹地直奔梦好办公室。当着众人，她拉起梦好的手，笑意盈盈：“你真是个好姑娘，照顾我们家沈总这么周到。”

梦好羞愧难当，低头不语。

几天后，她发现自己再次怀孕。这次，她没有隐瞒，将情况告诉了沈总。他先是沉默，后又说：“别急着决定，你也快三十了，怀个孩子不容易。”几天后他拿着几叠钞票来到她面前，说：“等四个月，看看性别。是男孩就生下来，我负责到底；是女孩再去处理。太太那边……她心脏不好，我不想出什么事。”

梦好犹豫再三，还是跟着沈总去了郊区医院做产检。男孩。沈总大为欣喜：“我命里该有个儿子。”

梦好于是离了职，对外宣称要结婚，男方要求她全职在家当太太。沈总为她在公园旁买了套新三居，送了一辆二手奥迪，每月再给五千生活费，并让她把母亲接到海口照顾孕期生活。母亲起初不愿，说女儿“未婚先孕丢人现眼”，沈总便一次性给梦好的哥哥十万元，买下小卖部，改成小超市，才说动父母一起来海口。

当年十月，梦好顺利产下一子，七斤半，取名“沈聪”。

孩子未满月，沈总的太太又一次登门。这次没笑容，带了几人破门而入，沈总赶到时，梦好的父亲倒在客厅口吐白沫，母亲则揪着沈太太的衣服歇斯底里地喊：“还我女儿清白，还我外孙前程！”

门口，沈总倚墙抽烟，脸色灰败。屋里，一场善后谈判悄然展开。

最终协议为：房子与车挂在孩子名下，一次性补偿梦好一百万元，往后两人不再往来，婚丧嫁娶各不相干。

沈总随妻返深，梦好则成了一名单亲妈妈。她有车、有房、有钱，孩子由父母照料，生活富足无忧，偶尔还会收到沈总寄来的红包和礼物。他们仍暗中联系，直到孩子七岁那年为止。

这一年，沈总因贪污和滥用职权被立案调查。检察院的人找上梦好，要求她退还非法所得。所幸多是现金交易，账面记录寥寥。她退了近三十万后，与沈总彻底断了联系。

失去金援后，梦好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未来”的重量。她开始炒股，进进出出几年，赔多赚少。想再嫁，却陷入尴尬境地——有钱人不愿接盘带孩的“前二奶”，普通人她又看不上。换过几任男友，始终未走进婚姻。

儿子长大了，对妈妈换男友的频率已见怪不怪。只要家中安稳，他乐得有人帮他妈干家务、买礼物。

孩子上了大学后，梦好将部分资金投入一家食品销售公司，又在户外圈混得风生水起：登山、潜水、摄影、写大字。

她在三亚南山还愿时遇到一位智者，两人天南地北聊了许久。

她问那个先生：“你喜欢做梦吗？”

那个先生问她：“你觉得自己是梦中的好，还是现实中的坏？”

她一怔，没答。

那先生笑了笑：“水注入不同的器皿，就有了形状。人也是。”

梦好点点头，又陷入长长的沉默。许久之后，她轻声说：“我也曾想过：我选择的这条路，是对是错？”

“对错是今人用来掂量自己旧日选择的秤。”先生说，“但秤也会偏。”

她笑了，像是笑给风听，又像是笑给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