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香蚀骨处，风起念母声

诗书继世忠厚传家

春寒未褪，小区楼下的二月兰又织起一匹淡紫色的云锦。目光所及处，我总错觉那簌簌摇曳的碎影里，藏着母亲银白的头发——三年来，这抹兰香总在春天蚀穿我的骨血，将记忆凿出带血的沟壑，却也让思念在伤痕里开出永不凋零的花。

2022年的五月，国道305两侧的二月兰开得癫狂。一个周末，我像往常一样去陪伴母亲。她突然对我说要去看望在胡家住的老姨，说是“再不去，怕见不着了”。那时我笑她多心，却不知命运早已在花丛里埋下谶语。她们姐妹俩蹲在兰丛里拍照，风掠过时，母亲灰白的鬓角沾着细碎的花瓣，像落了场不肯融化的雪。她攥着老姨的手说：“这花像你织的毛线毯子，软和。”

后来才懂，那日母亲眼底的眷恋原是离别前的最后回眸。她总念叨“活不过今年”，我却当是老人家的呓语，直到2022年七月十六日晚上医院那个无比痛心的夜——病房灯如白昼，母亲永远地走了。我才惊觉她早已把生命的沙漏倒悬在那些未尽的絮语里。原来世间最痛的别离，不是生离死别的仓皇，而是后知后觉的钝刀，将余生都割裂成未完待续的残章。

如今我的书房成了思念的囚笼。母亲用过的针线用一个小花布包裹着，那条缠绕布包的绳子像条欲断未断的脐带；她临终前没抄写完的歌词，墨囊里还蓄着她手心的余温。我把这些物件锁进抽屉，却锁不住兰香渗入骨髓的惆怅——每逢春深，风里飘来的兰息总在午夜叩响心门，恍若母亲用枯瘦的手指叩击时空的回音壁。

母亲的晚年并不幸福。父亲病榻缠绵，失语失能。她侍药喂饭，放弃了自己所有的自由。她的世界有多苦，怕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寸步不离父亲，所能有的乐趣也只有在父亲睡觉时候，在阳台伺弄下几盆花，在日记本上抄抄写写。每一个破土而出的小苗，每一朵开放的小花都成了母亲无声的独白。直到我学会在花影里辨认她的心跳。二月兰初绽时，母亲的行动愈发迟缓。她不是什么健康的人，有着严重的心脏病，换了心脏瓣膜，做了胆囊切除，每个夜里起来吃永远也吃不完的胃疼药。可是她从不抱怨从不喊痛，从不给孩子增添任何负担。所有的苦难，她都默默扛着。而今春深似海，我却在兰香里听见她说“妈妈不舍得离开你爸，舍不得孩子们”。

母亲走后两年多，我曾多次嚎啕大哭到呕吐，最严重时候身体大出血。以至于后来去医院开了止血药，不敢再触碰有关母亲的任何话题。可思念，却不受控制。有时候自己病了，恍惚看见她端着罐头站在床前，絮絮说着“老闺女你吃点儿”。原来痛到极致时，连五脏六腑都会替人哭泣。那些被泪水泡发的夜晚，我常对着星空质问：为什么让妈妈临走前遭受这么多苦难？她一生那么要强，那么善良。

直到某日整理旧物，翻出她抄录的《圣经》，泛黄纸页上，蝇头小楷里夹着片风干的二月兰，背面是她歪斜的字迹：“祝福我的孩子们一生平安”。那一刻，我忽然读懂了她毕生的坚韧——她的一生坎坎坷坷，晚年备受疾病折磨，可是即使做手术需要锯子锯断肋骨，她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妈妈的坚强，洒在我必经的每段歧路；将未竟的絮语酿成春风，年年叩响我紧闭的心门。

今晨又见二月兰，我蹲下身轻触花瓣，指尖传来细微的震颤。恍惚间，母亲的声音从花蕊深处传来：“老闺女，你看这花开得多好看，妈妈最喜欢这个颜色”。我怔怔望着虚空，任泪水和晨露一同坠入花心。原来真正的告别从不是阴阳两隔，而是当春风再度染紫荒野时，我能笑着对兰丛说：“妈妈，您看这人间，还是您爱的模样。”

暮色四合时，我采了几枝二月兰，放在妈妈的照片前。窗外的兰香漫过来，在檀香与墨香交织的书房里，悄然编织着来生的约定——或许某年某月的某个春天，当兰影再次覆满国道305，我会看见两个银发老人携手而来，一个教我认花，一个为我拭泪，就像多年前那个永不褪色的春天。

兰香蚀骨处，思念已成舟。我不再刻意藏起母亲的遗物，而是将她的钢笔别在日记本上，让那些未写完的絮语继续生长。因为我知道，最深的怀念从不是沉溺于往昔，而是把离别淬炼成火种，照亮余生每段没有母亲掌灯的路。当来年兰潮再起时，我定会撷一束紫云别在鬓角，对着天地轻唤：“妈妈，来生我一定带您看遍这人间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