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那样笑靥如花

姑奶奶去台湾那年，才二十出头。她随着败退的军队，从常德一路南下，最后在基隆上了岸。那时她以为，这不过又是一次短暂的别离，如同从前走亲戚一般，过些时日便可回来。谁知这一去，竟是一生。

直到两岸恢复通信，我们才与姑奶奶取得联系，她在信中说，已在宜兰县定居，共生育了两子，又说夜里常梦到沅江的水波，醒来耳边仿佛还响着一家人的嬉闹声。信纸泛黄，字迹却工整，一笔一画都像是用尽了气力。

读信时，爷爷的手微微发抖，半晌才道：“还好，姐姐还活着。”就这样，一来二去，乡愁变成了一张浅浅的邮票，家人们在信中互诉思念，纸短情长，往来的信件慢慢叠成了一座座爱的小山。

一九九〇年，姑奶奶终于踏上了归途。她穿着素色的大衣，肩膀愈发宽了，身材也不似离开家乡时那么玲珑，屋前的芙蓉花谢了又开，开了又谢，细数时光，这一别，竟是41年！

那次回来，姑奶奶拍了许多照片。有她站在老屋前的全家福，一大家子，整整有几十号人，也有她们兄弟姐妹六人站在沅江江畔的留影。照片上的人个个笑容满面，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分别时，姑奶奶为侄子们每人准备了一个金戒指，她嘱托爷爷这是为未来的侄媳妇准备的，为的是弥补以后不能看到他们成家立业的遗憾。她拉着爷爷的手，动情地说：“以后，我有机会还要回来。”然而这句口头的承诺竟变成了空头支票。

后来每次回信，姑奶奶都说要再回家乡看一看，可不是腿脚不方便，就是家里需要照顾，抽不开身……如此一年推一年，竟再未能成行，直到2017年，爷爷八十多岁因病去世，也未能再见到他姐姐一面。

爷爷病重时，躺在床上，嘴里念念有词，有时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墙上的全家福出神，仿佛在说:“姐姐，我等不到你了……”

二〇一八年，姑奶奶的儿子——我们唤作台湾伯伯——代母回乡。他长得极像年轻时的姑奶奶，尤其是那双眼睛，温和而忧郁。1990年的老照片上，只剩下了姑奶奶的妹妹，一见到台湾伯伯，她老泪纵横，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愿松开，那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可她是喜极而泣啊！她说看到姐姐的儿子就像看到姐姐，仿佛姐姐从未离开过。

又过了几年，九十多岁的姑奶奶在台湾过世了。她的妹妹——我的另一个姑奶奶——也在去年离世。那张一九九〇年的老照片上，所有的老人都已作古。

今年五一，台湾伯伯带着他的儿子再次回到常德，时光仿佛从未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他依然慈祥，我们细说着往事，回忆瞬间涌上心头。

他说这是第三次回到常德，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一次探亲结束准备回台湾，那时交通不便，出行不易，要先从村里坐车到常德市汽车站，再从汽车站坐大巴去长沙乘飞机。那时我爷爷从未出过远门，执意要和他们一起坐大巴车并送他们去长沙坐飞机。

那时的爷爷垂垂老矣，腿脚不便，加上人生地不熟，却坚持要亲自送侄儿一程，这情谊真是叫人难忘。送到机场后，台湾伯伯再三劝爷爷回去，他却只是摇头，边摇头边挥手，他努力伸直弯曲的脊背，望了又望，直到看着他们平安过了安检，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才蹒跚着离开。

后来台湾伯伯说，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叫“血脉相连”，所以这一次回家乡探亲，他特意把小儿子带上，一定要让他认识这一群亲人，他要告诉孩子做人不能忘根，大陆永远是他们斩不断的根。

那一天，我们在屋前拍了新的全家福。我的奶奶也已年过九十，台湾的伯伯和婶婶握着奶奶的手，奶奶的眉头渐渐舒展又紧蹙。“这一别又不知能不能再见了。”奶奶喃喃自语，“那年你回来时，我都不用拄拐杖，现在我是拐杖离不得手呦！”

台湾伯伯说起往事，提到爷爷送他们去机场的情形，眼中闪着泪光。他说母亲临终前还在念叨着小时候在沅江边玩耍的情景，想起家乡的栀子花，问现在开得可好。我们告诉他，栀子花年年盛开，只是赏花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这次台湾伯伯回来，特意带了宜兰县的特色小吃，他说母亲晚年总念叨着小时候在常德的时光，那时候家里贫穷，兄弟姐妹多，可一有好吃的，都会留给她一份，她多想把台湾的好吃的也带点回常德啊！

听罢，我撕开了酥饼的包装，就着刚摘下来的桑葚一起吃，那甜滋滋的味道瞬间在心里蔓延开去，忽然明白，有些味道，终究是要交融在一起的。

又要启程了，台湾伯伯与我们一一合影，就像当年的姑奶奶一样。“我们还会再回来的。”这话听起来好熟悉，似乎是说给我们听，又似乎是说给已经不在的谁听。

汽车发动声响起，我们再次挥手告别，沅水悠悠，载着几代人的悲欢离合，兀自向东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