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香入夏｜散文

👦文华

《槐香入夏》

五月的风裹着阳光的暖意，掠过层层叠叠的槐叶，将枝头的槐花簇簇摇醒。那花瓣似碎玉琼瑶，未及完全绽开时，像攥紧的小拳头藏着秘密；待全然舒展，便成了轻盈的六角星，在枝桠间织就半透明的香雪帘。风穿过青翠的槐林，琼花般的芬芳便化作细语，在曲折的巷弄间游走。窄巷若细颈青瓷瓶，这香便是从瓶口漫溢的陈年佳酿，丝丝缕缕漫过黛瓦、漫过野草、漫过牧童短笛，将整个村庄浸在甜蜜的梦境里。

晨光熹微时，山野小径浮着淡金色的雾。农人荷锄而过，行至槐林处脚步总会慢下来。戴草帽的老伯忽然驻足，锄头“哐当”落地也未察觉——他微阖双目，鼻翼轻颤，仿佛要将浮动的槐香都吸进肺里。那香气化作游丝，在晨光中袅袅婷婷，像徐志摩笔下挥之不去的云彩，轻轻落在心尖。远处竹篮轻晃，村妇们的笑声惊起一树麻雀，扑棱棱的翅膀搅碎光斑，却搅不散缠绵的花香，反倒让细碎的花瓣如雪花般簌簌飘落。

老伯拾起锄头，却仍立在斑驳的土墙外，望着满树繁花出神。我总爱用“婆娑”形容槐花开的姿态——玲珑花苞是树梢悬着的白玉铃铛，又似姑娘用白绸缝的香囊。风过时，枝头簌簌作响，粉白花瓣便扑簌簌落了满地。调皮的孩子抱住树干摇晃，顿时香雪纷飞，女伴们笑着躲避，却又踮脚去接落在发间的花瓣，银铃般的笑声里，沾了满身槐香。

晨鸟最懂花间趣味。麻雀在枝桠间蹦跳，小脑袋时而凑近花蕊轻啄，时而振翅抖落花粉，每一个动作都掀起新的香浪。金黄的黄鹂停在最高枝，羽毛映着白花，像古画里走出来的景致。它忽然啼叫一声，清越的鸣啭沾着蜜糖般的清甜，在晨光里荡起涟漪。树下母鸡踱步，偶尔啄食落花，摇摇摆摆间，仿佛也踩着花香的节奏。

槐花是自然的馈赠。清晨采撷时，花瓣上的露珠还在打滚，轻轻一吹，便有白花绽放在掌心，凉丝丝的像捧着碎玉。生啖一口，先觉清苦，继而茉莉般的清韵在唇齿间漫开，入喉时凉意从胸臆升起，暑气顿消。村里老中医说槐花能清肝明目，难怪祖辈们总在竹匾里晒满槐花，让整个院子都飘着淡淡药香。

巧妇们把槐花变出百般花样：新采的槐花拌上玉米面，蒸得热气腾腾，出锅时淋一勺辣油蒜泥，青白相间的槐花饭开胃又爽口；槐花拌着三分肥七分瘦的土猪肉，包成元宝似的饺子，咬开时肉汁与花香在舌尖迸发；最妙是槐花蛋汤，清澄的汤里飘着蛋花与白花，喝起来仿佛把整个春天的清甜都咽进了肚子。林洪《山家清供》里写过槐花入馔的古法，杜甫也曾咏“青青高槐叶”，原来这花香与烟火气，自古便勾着文人与百姓的馋虫。

暮色四合时，我常漫步槐林。晚风裹着花香掠过，远山的霞光为花树披上橙红霓裳。放学的孩童追逐着踩落花，老人在石凳上摇着蒲扇闲话，空气中浮动着炊烟与槐香的混合气息。忽然就想起白居易的“薄暮宅门前，槐花深一寸”，这深一寸的，何止是飘落的花瓣？更是萦绕心间的乡愁。儿时祖母总在这时唤我回家，她做的槐花饼外酥里嫩，咬一口，甜丝丝的馅里藏着细碎的花瓣。如今槐林依旧，树下却少了那个佝偻的身影，唯有花香如故，在记忆里酿成化不开的思念。

风又起了，满树槐花轻颤，像在诉说着年年相似的故事。而有些故事，终究只能在槐香里，与岁月轻轻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