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第三十三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去年的春天,队里就组织壮劳力们在村南的闲散地里起了土,然后套上牲口车拉回来靠场院边卸了。人多力量大,土最后竟堆成了两座土山。</p><p class="ql-block"> 马满山就是那会儿跟队里的老人们学会看土脉、找好土的,起土这样的累活儿自然不会少了他,所以自然他也就学了一些东西。在开阔的白土地上跟找矿一样,先挖一个小坑除去上层的白土膘,如果厚实的红褐色的胶泥层很快露出来,并且土层厚实,那就算是找对地方了。滹沱河水从太行山上奔流而下,再从石家庄西北上的黄壁庄水库出来就进入了华北大平原,水流也变得平缓柔和了起来。千百年里,在南北下一百多里广阔的平原地带上,滹沱河多次改道来回翻滚,成了沿岸的人们口中常说的“自在王”。这一带的人都说,滹沱河来回滚,“南不过衡,北不过平”。滹沱河留下了不知道多少条或沙或是沙白土的故道,所以也就有了好些深武饶安人都说自己家就在滹沱河故道边上的说法。大平原上留下了故道,故道的白沙土层下面就是千百年前的红胶泥层了。</p><p class="ql-block"> 对于那两座小山一样的好土,马文会是有安排的,他要烧砖盖房子盖生产队里的公共用房。所以,今年一开春儿冻土融化以后,他就又组织着社员们开始打坯了。经过社员们出大力流大汗样式的辛勤劳动,土堆经过洇泥熟化、打坯成型、晾晒和起架码垛,一个月后就已经完全干透成坯具备装窑烧制的条件了。马文会一边安排人们挖窑坑,一边又喊着马玉坡等几个与他关系交好的社员拉了一牛车好坯回家盘炕去了。拆下来的过火炕坯除了大队卫生室挑了离灶台近的那十几块用作中药伏龙肝给拿走了以外,剩余的又拉到队里的场院边上当作肥料量方给马文会记了高高的积肥工分。对此,社员们有意见,有嘟囔的有说风凉话的,说是“队长工作有方安排得当,不但白用了新坯,还给自己记了工分,而且在大队卫生室那儿还落了人情,可是一举三得呀”。这些话马玉坡听不上,他在马文会家喝了不少,脸上的红劲儿还没下去,打着酒嗝儿一字一顿地说:“怎么,你家的炕也塌了?要不你也把炕坯子交队里去积了肥,一样给你记工分!”社员们没人理他,却听见不远处“呸”地一声,有人响亮地朝着喧囔八叉的炕坯积肥堆啐了一口唾沫。后来,有人说是马满山吐的;也有人说不是,说满山没那个胆儿,他还是怕他二舅的。</p><p class="ql-block"> 吃过后晌饭,马玉坡找马文会家来了,自告奋勇说自己能搞来平价的大井砟子,想为队里烧砖出把子力。其实,马玉坡是想着与队里合伙烧砖,他出煤队里出坯,等烧成了砖两家按比例分成。马文会狡黠地嘿嘿一乐,说:“坡叔,你还真能琢磨,那平价煤是那么好搞的?”马玉坡也乐了,说:“你是不知道,我真的能搞来平价煤。你忘了,博陵县外贸公司和县供销总社是一个大院,自从你桥叔不干了以后,那个外贸公司的经理一手托两家兼任了供销总社主任一职,我跟他一直有联系,关系还不错哩!”马文会听着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忙说:“那敢情好,那敢情好!”连着说了两个“敢情好”马文会眼珠一转又说:“你看,要不咱这么着,你吧,也没那么多钱,自己买煤也不够。你看,咱这样昂,这煤咱俩买,算咱俩的。坯呢,是队里的。咱俩合成一股出煤,队里算一股出坯,等出了砖咱再跟队里分,你看好不好?”</p><p class="ql-block"> 马玉坡一拍大腿,从蹲着的櫈子上跳了下来,说:“好,好,小车不拉,哈可忒好哩呗!”</p><p class="ql-block"> 新挖的窑坑就在离坯架不远的场边上,社员们一边挖一边嗷嗷地叫喊着:“老少爷们儿们,都卖卖力气挖深点昂,要不埋俩个人可盛不开,还得露着脚脖子哩!”</p><p class="ql-block"> 转过天,马满山找他二舅去了,马玉坡没让马满山进屋,在门台上说:“有事啊?”马玉坡还以为是马满山想跟他要煤。“有事儿!”马满山开了口。“那你说!”马满山抬头看了马玉坡一眼,鼓起勇气说:“二舅,想烧砖,咱不能跟队里搭伙。”“怎么了?你还是听到什么了?说吧!”没想到他还不是要煤。“二舅,”马满山有些为难,“二舅,反正就是贵贱不能跟队里通商!社员们啥不明白,都嚷嚷开了。瞎瞄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我知道,碍你什么事了?!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儿昂,管好你自己让我省省心就行了......”马玉坡脸色很难看。马满山落了个“好心被当作了驴肝肺”,他自觉没趣,从二舅家的栅栏门了出来,上队里出工去了。</p><p class="ql-block"> 装窑当天的早上,上好的大井煤拉来了,社员们在烧窑师傅的指挥下把煤卸了车。装窑的场面很热闹也很壮观,在窑底十字风道的中心点燃劈柴并浇上柴油,在光与火的交相辉映里抓紧装窑。从窑外的坯架开始,人们站成两排,一直到火焰的中心。土坯在人们手中快速地传递着,绝对要超过火焰燃起来的速度。一层坯铺完就开始上煤,青烟从坯缝儿里钻出来并袅袅地升起,一层坯一层煤交替进行着。“有的是煤,多上煤昂。多上煤,烧大火,出钢砖儿咧!”一边往坯层上倒着煤马洪才一边大声地叫喊起来。</p><p class="ql-block"> “可不是,这回可就烧成一个了!哈哈哈......”有人应和。“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大笑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窑火一直烧了半个多月,在最上层的平层坯缝里从开始冒火土坯转红再到没有人在上面烧水煮饭的时候,这窑砖就算烧好了。又凉了半个来月,人站在窑顶感觉不太热了,马文会着急地一声令下:“出砖!”季春孟夏时节,天已近热了起来,马文会喊:“去俩人,上村北铁管井上拉一桶深井水来,多放点糖精,抓上把盐。出砖的出汗多,出砖的喝,不出砖的就别喝了昂!”</p><p class="ql-block"> 砖窑出至中层,本应该是出最好的钢砖了,但是,就像某些人预言的一样,一语成谶,钢砖倒真是钢砖,但就是烧成一个了。</p><p class="ql-block"> 马满山在队里出了一天的砖,收工后筋疲力尽地回到家,刚脱了褂子洗了洗脸上和脖颈上的灰尘,马玉坡就来了,他大闺女在后边跟着。一进门马玉坡就劈头盖脸地质问马满山:“你说让大伙多上煤把砖烧成一个啦?”一句话把马满山问愣了,说:“二舅,我什么时候说这话儿了?这不没有的事儿嘛?!”“那怎么有人说是你说的?都说是你说的!”马玉坡不相信外甥的话。</p><p class="ql-block"> 马满山急了,气乎乎地说道:“我当时就劝你别跟瞎瞄搭伙,可你偏不听,这回砖烧坏了你果真吃亏了,这会儿倒是想起我来了!谁说是我说的?你把他叫来跟我对证,我倒是看看是哪个王八蛋编排我哩?!”</p><p class="ql-block"> 大闺儿跟马陈氏正在西屋子里做饭,她听见吵嚷声就赶紧跑了过来,两只手上沾满了湿乎乎的棒子糁子。突然,马玉坡猛地从袖子里褪出了那根早已准备好了的拌草棍,他举起拌草棍朝着马满山的后背和脖子“哐哐哐”地打了几下子,边打边喊:“我叫你说哪个王八蛋编排你的!我叫你说哪个王八蛋编排你的!”打完,他闺女拽着他推开愣在堂屋门口的大闺儿,夺门而出跑出了院子。</p><p class="ql-block"> 马满山忍着疼痛从屋里追了出来,从门台上扒下一个大青砖绰着便追出了门洞子。他一边追一边怒吼着:“我……我……我……”他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愤怒。“嗖”的一声,大青砖被马满山撇了出去,“哐”地一下子重重地落在了过道转弯处马老造家的后山墙下。砖碎了,马玉坡拐弯跑了。马满山转身回来,站在自家门楼下放声大哭:“姥爷,你倒是睁开眼看看啊,这到底是怎么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秋风吹起的时候,花生秧麻了叶子,大地里的花生熟了。</p><p class="ql-block"> 在沿河湾村东的花生地里,一垄一垄的花生被壮劳力们抡着大镐刨下来以后,一边抖搂着秧装车,马文会便安排社员们拾明露了。拾了明露照样要归到生产队的大堆上,即便就是装了兜的也要被看青队的逼着掏出来扔进车厢里。有人在小声地骂:“连兜里的也要翻,真不是个东西,翻去了还不是晚上煮了你们就着下酒?”</p><p class="ql-block"> 地边已经被擓着篮子紧攥着薅锄的女人们围了个严严实实,连个蚂蚱都蹦不出去了。人们拥挤着占位,恐怕落在了后面,队形像潮水一样不断往复变化着。不时地还有人抡起薅锄在刚刚刨过花生的新土里搂上两下子,间或也能搂出个一个两个的,便赶紧满心欢喜地拾到自己的篮子里。拾花生的妇女们居多,有大人有孩子,有本小队的也有外队的,有本村的也有外村听见信儿后赶过来的。她们很早就来了,都盼望着队里收完以后白地开放能拾上,所以都怕落在了后面,在地的边界上争先恐后地拥挤着,胆子大的还不时地搂上两下子。</p><p class="ql-block"> 马文会怒气冲冲地呲哒着那几个看青的,大喊:“撵出去,撵出去,都给我撵出去!连这点活儿都干不了,还是站着尿泡的爷们儿吗?还想喝……还想要工分吗你们?”他的声音还没落地,东地边处又有七八个人进到地里搂起来了,恰好被马文会那只眼的余光扫见了。他怒火中烧,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怒骂道:“你们他妈的耳朵里塞了驴毛了?!直说不让拾,你们就是不听,就是不听,看我不踹死你们!”人们被吓得四散而去,跑了,只剩下一个箍着黄色方巾的妇女还在那里用薅锄搂着。马文会冲过去,一脚踢翻了黄色方巾女人的柳条篮子,在别的地块上拾来的花生潵洒了一地。等那个妇女明白过来再去拣她的篮子时,那篮子已经被马文会又补上来的一脚狠狠地踩烂了。</p><p class="ql-block"> 黄色方巾女人是邻村齐家屯的,她发疯一般抱住马文会的腿,用力摇晃着拉扯着,嘴里还“咦咦呀呀”地大叫着。马文会抽出被抱住的腿,一脚就踹在了那女人的左肩上。那女人从土里爬起刚要站起来,马文会上来一脚又踹在了女人的后背上。一连串五六脚踹下来,那女人被踹得一溜滚儿,已经披头散发浑身是土了。她瘫坐在地里起不来,只是手臂还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嘴里还在“咦咦呀呀”地叫着。</p><p class="ql-block"> 一开始,不论是准备拾花生的人们还是正在装车的社员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胆小的孩子们被吓得躲在大人的后面紧紧地攥住大人的衣裳角儿。时间和空气仿佛同时被冻住了,寂静得吓人,不过只在刹那间随即被融化了,人群“嗡嗡”地骚动着冲破了看青的看守着的地边。不光是齐家屯的人不干了,沿河湾的人也不干了,拾花生的人们汹涌着冲了进来,人们粗鲁地骂着,骂马文会不是东西,骂他当队长的欺负社员群众。眼看着事情不妙,马文会拔腿就跑,边跑边喊:“你们看着,我先走了。”然后奔着生产坊方向跑了下去。马文会是跑了,气愤不过的齐家屯村民抢了地里的花生,花生秧潵得满地都是,沿河湾人也有趁火打劫抢花生的。整块地里,人们仿佛被一股狂热且盲目的无形力量所裹挟,理智与秩序都被抛诸脑后,人们的思想和行为都被一种极端的情绪控制了。</p><p class="ql-block"> 那个“咦咦呀呀”地喊着箍着黄色方巾的女人是齐家屯村的哑女,第二天,她的三个哥哥找不到已经不敢再露面的马文会,一气之下砸烂了马文会家放在院子里窗台下的酱瓮和窗户。黄褐色的大酱流了一地,哑女最小的那个哥哥绰起墙边的笤帚把大酱抹划得墙上门上窗户上到处都是,那一片片的黄褐色,像是一滩滩干涸了的稀屎。</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一年的秋天,广播里传来北京发生重大事件的消息,全国掀起了批判错误思想的群众运动。十年的时间过去了,一个荒唐的时代过去了,沿河湾革委会主任任士峰被调回县里接受处理。对于民愤极大的马文会,公社革委会充分考虑了广大人民群众的意见,决定撤销马文会生产队队长的职务。年轻的陈端午被选为队长,陈二普说:“小子,不是因为你当了队长。只是,只是你爹我呀,不知为啥,就是想喝点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5年5月5日稿</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p><p class="ql-block"> 马向男,笔名重阳,河北省衡水市作协会员,安平县作协会员。</p><p class="ql-block"> 有文章发表在《安平文学》《衡水文学》《衡水晚报》等刊物和《西散原创》文刊《二月兰》媒体平台、银河悦读中文网和中国诗歌网等媒体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