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山姐妹花

金小贝

大姐凤兰

《磨山姐妹花》

1940年惊蛰，芒砀山的杏花刚冒新芽，丁宝山蹲在刘河集外的枯井里，手指摩挲着驳壳枪的雕花纹路。这是二姐玉梅托长工悄悄塞给他的，枪柄内侧刻着“忍”字——那是十二年前地主家雕花窗棂上的残字，当时七岁的他正趴在柴堆里，看着姐姐被花轿抬走，红盖头角掠过的正是这个“忍”字。

“宝山叔，磨山婶子的山歌响了！”侦察员虎娃贴着井壁蹲下，耳朵上还别着大姐凤兰编的艾草环。远处磨山垭口传来断断续续的山歌声，“三月里来杏花开，羊儿吃草山梁歪”，丁宝山心头一紧，这是大姐约定的暗号——日军运输队今晚要走刘河古道，回村旅店驻有一个小队的伪军。

他摸出皱巴巴的地图，石缝里漏下的月光照着“刘河旅店”四个红圈，旁边用铅笔标着“二姐住东跨院”。十二年来，他只见过二姐三次：第一次是1932年饥荒，地主家派马车送回半袋高粱米，车帘掀开条缝，露出半张搽着香粉的脸；第二次是1938年鬼子进村，他在青纱帐里看见辆挂着伪满洲国旗的轿车，车窗后闪过的珍珠耳环，和娘临终前塞进他手里的那只一模一样；最后一次是上个月，山脚下的货郎担里突然多出个铁皮盒，装着二十枚银元，底衬是半幅绣着并蒂莲的帕子，那是二姐小时候教他绣的。

“按计划行事。”丁宝山把地图撕成碎片塞进竹筒，抬头望向磨山方向，大姐凤兰应该正趴在鹰嘴岩的老槐树上，用浸过桐油的麻绳系着联络灯。作为磨山游击队的交通员，她总说自己是“长在石头缝里的野菊”，可丁宝山知道，每到深夜，姐姐都会对着东南方发呆——那里是刘河镇，是二姐被迫成为“刘小姐”的地方。

子时三刻，刘河旅店的灯笼刚换上“平安”字样，后院的狗突然狂吠起来。丁宝山贴着墙根摸向角门，腰间的银元袋发出细碎的响声——那是二姐托账房先生塞给他的，足足三百块，裹在绣着“刘记绸缎庄”的布里。门缝里透出的灯光下，他看见个穿阴丹士林布衫的身影闪过，正是白天在镇上见过的“刘府少奶奶”，手腕上戴着的翡翠镯子，和记忆中娘的嫁妆别无二致。

“吱呀”一声，角门开了条缝，二姐的贴身丫鬟小翠探出半个身子，往地上扔了串钥匙。丁宝山刚要接，巷口突然传来皮靴声，小翠猛地咳嗽三声——这是危险信号。他迅速缩进暗影，看见三个伪军正晃着灯笼走来，领头的胖子腰间挂着的，正是二姐送他的那把驳壳枪。

“少奶奶，您怎么在这儿？”胖子堆起笑脸，灯笼光映得翡翠镯子泛着冷光。二姐的声音带着不耐，“后院的桂花死了，我来瞧瞧。”说着抬手虚指，袖口滑下寸许，露出腕上的红绳，那是丁宝山去年悄悄系在她行李上的，绳头还打着芒砀山特有的平安结。

伪军们刚要凑近，磨山方向突然传来三声枪响——大姐的信号！丁宝山摸出地雷引信，朝虎娃埋伏的方向甩出三颗柳叶镖。旅店东侧的马棚瞬间起火，惊得战马嘶鸣，伪军们顾不上盘问，朝着火光跑去。二姐趁机把钥匙塞进丁宝山手里，指尖掠过他掌心的老茧，轻声说：“东跨院第三根廊柱下，有两箱磺胺粉。”

地道里的潮气混着硝烟味，丁宝山带着队员摸进旅店后厨时，大姐派来的联络员正在灶台画暗号。铁锅下藏着个陶罐，装着磨山百姓凑的二十斤炸药，封口的棉纸上印着凤兰的指印——那是她用山枣汁按的，每次看见这个红印，丁宝山就想起十六岁那年，姐姐为了帮他逃出地主的私牢，用指甲在砖墙上刻了整夜的“走”字。

“轰！”地雷在西街炸开，伪军们乱作一团。丁宝山踹开东跨院的门，正看见二姐站在廊柱前，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极了小时候她抱着他看星星时的模样。“拿着。”她掀开旗袍下摆，露出绑在腿上的布袋，里面是成沓的法币和两张军用地图，“刘河桥的布防图在夹层里。”

枪声逼近时，二姐突然从发髻里取出支银簪，塞进丁宝山手里：“这是娘的嫁妆，当年地主婆抢了镯子，独独漏了这支簪。”簪头刻着朵梅花，花蕊处嵌着粒极小的红宝石，在火光中像滴血。丁宝山突然想起娘咽气前说的话：“等你姐俩都长大了，就把梅花簪掰成两半，一半给凤兰做顶针，一半给玉梅做耳环。”

撤退的号角响起时，虎娃抱着磺胺粉从地道钻出，丁宝山回头望向旅店，二姐正站在台阶上，朝他轻轻挥手。她的旗袍上染了块灰渍，像朵开败的杏花，可嘴角的笑却和小时候分给他窝头时一模一样。磨山方向传来大姐的山歌，这次唱的是：“山丹丹花开红艳艳，兄妹三人把家还。”

黎明时分，队伍在磨山坳休整。丁宝山摸着银簪上的梅花，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大姐凤兰背着药箱跑来，鬓角沾着草叶，怀里抱着个包袱：“玉梅让长工送来的，说是给伤员的。”打开包袱，里面是崭新的绷带、几罐牛肉罐头，还有封信，信纸散发着淡淡的檀香，是二姐常用的香粉味。

“宝山弟：见字如面。刘河桥的炮楼第三根钢梁是松木所制，阴雨天易受潮。上次托人带的银元，原是爹当年打短工攒下的，藏在西厢房的砖缝里。勿念，姐一切都好。” 信末画着半朵梅花，和银簪上的那朵严丝合缝。丁宝山抬头望向刘河镇方向，晨雾中的磨山若隐若现，仿佛看见两个姐姐的身影，一个在山岩上传递火光，一个在深宅里筹措物资，共同织就了一张看不见的网，让鬼子的铁蹄永远踏不碎芒砀山的脊梁。

硝烟散尽时，丁宝山把银簪插在磨山的最高处，梅花簪头朝着刘河镇的方向。春风拂过，漫山的杏花次第开放，像极了二姐旗袍上的花纹，也像大姐手上永远洗不掉的山枣汁印记。他知道，在这片土地下，有无数像他两个姐姐这样的人，用不同的方式守护着家园——有人在明处挥刀，有人在暗处筹谋，共同组成了比长城更坚固的防线，让侵略者的脚步永远停留在春天的杏花之外。

二姐玉梅

游击副队长丁宝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