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穿越邂逅宋时词人

巴山异人

汴河故道的月光总比别处更黏稠。我在开封的夜市买杏仁茶，青瓷碗底忽见苏东坡提着灯向我走来，他的蓑衣上还沾着黄州江雾。他掰开半块胡饼分给我：“此心安处是吾乡。”话音未落，隔壁酒幌下却传来辛弃疾的佩剑清鸣，醉眼正把阑干拍得震天响。

夜游的摩的碾过朱雀门的残砖，霓虹染红了李易安李清照的独舴艋舟的倒影。她俯身拾起漂在护城河上的《金石录》残页，她的指尖划开的水纹，惊散了柳七郎的箫声。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漾的却是共享单车的银铃。

青石板缝里钻出晏殊的玉笙残调，KTV包厢里突然飘出“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嘶吼。外卖骑手疾驰而过，保温箱里的东坡肉与速溶咖啡在剧烈摇晃。这满城晃荡的宋时魂魄，在写字楼玻璃幕墙上撞得支离破碎，又在烧烤摊的烟火里重新聚拢成形。

子夜的古玩城地摊前，我买得半枚生锈的鱼符。摊主笑着问我：“要配个流量套餐不？包您穿越宋朝不卡顿。”我抬头望见银河如练，某颗星辰正闪烁成《水调歌头》的平仄。原来，宋时明月从未西沉，它化作二维码印在了每颗流浪的心上。只要轻轻一扫，便可涌出漫天的词魄诗魂。

（一）寻易安记

春分后的济南城里，趵突泉边的垂柳吐着新芽。我站在漱玉泉畔，看泉水翻涌，如碎玉叮咚发声，恍惚听见青石板上传来环佩的轻响。千年前，那个提着裙裾汲水的少女，是否也曾在此处俯身，让泉水倒映出她眉宇间的诗书？

大明湖的荷花，总开得比别处更盛。那年，我循着《如梦令》的韵脚来寻，却见一群鸥鹭早把酒意惊散。游船在藕花深处打着转，船娘忽然指着岸边的青瓦小楼介绍说：“这是易安旧居。”我望着那方朱漆剥落的门楣，忽见十七岁的李清照推门而出，鬓角簪着新折的荷花，手里还攥着墨迹未干的诗笺。

她踏过青石板的脚步，比露珠还轻盈轻快。昨夜雨疏风骤，西亭的海棠是否依旧？侍女卷起湘帘的一刹那，少女词人望见满地残红，竟比醉酒后更添三分惆怅。这样的细腻，让当时的文坛惊觉，原来词的天地里，除了关西大汉执铁板，还有红牙拍板的清音。

青州归来堂的月光，总带着一股金石气。我在博物馆看见赵明诚收集的青铜鼎彝，铜绿间似乎还沾着夫妻俩校勘时的哈气成霜。那些秉烛夜谈的冬夜，李清照必是裹着半旧的貂裘，将茶汤煨在红泥小炉上面。他们赌书泼茶的欢笑声，是否惊醒了多少沉睡的铭文？

赵明诚每次负笈远行，她就把相思写进锦帕。“云中谁寄锦书来”，并不是矫情，而是望断鸿雁的焦灼。汴京的秋色总来得特别早，当大雁掠过归来堂的檐角时，她正把《金石录》的残稿收进檀木箱笼，却不知更大的离乱已在北方的地平线涌动。

建炎三年的秋风，卷着铁马冰河而来。我在金华八咏楼拾级而上，栏杆上的晨露，沾湿了《题八咏楼》的诗碑。那个抱着一箱箱金石南渡的妇人，曾在江边看着舴艋舟，载不动那些厚重的愁绪。双溪的春色再美，怎敌得过中原的烽火？

乌江边的霸王祠前，在她写下“至今思项羽”时，笔锋如剑，划过南宋偏安的帷幕。临安城的暖风熏得游人痴醉，唯有这个白发萧散的妇人，在梧桐更兼细雨的黄昏，数着“三杯两盏淡酒”，把破碎山河咽进了平平仄仄的韵脚。

暮色漫过章丘的百脉泉，我合上了泛黄的《漱玉词》而发呆。水边的海棠又谢了，却有一阕阕清词浮出了水面，像永不沉没的月光。易安居士终究在文字里筑起了自己的归处。那些载满愁绪的舴艋舟，原来早把中华文脉摆渡到了永恒之岸。

（二）青山见我

济南城西南的暮色里，四风闸村的炊烟总比别处更沉。我踩着被千年马蹄踏酥的土路，忽见少年辛弃疾打马而过，剑柄上的红缨扫落如雪的槐花。八百年前，那个焚毁祖父书房的夜晚，是否也有这样的槐香混着狼烟，渗进他连夜绘制的《美芹十论》？

绍兴三十一年的月光，清楚地照着耿京大帐。我在泰山脚下寻访义军的旧迹，残碑上“天平军节度使”的字迹已漫漶不清。五十轻骑踏破金营的传说，在老乡的旱烟袋里化作了一团迷雾。直到某日，暴雨冲开古河道，锈蚀的箭镞突然刺破黄土，那分明是二十三岁将军的剑光，斩断叛徒首级时溅起的星火。

南归的官船在长江上摇摇晃晃，他怀中揣着的不是节度使印信，而是蘸着敌血的《九议》。临安城的暖风吹散了剑鸣，御案前的《美芹十论》渐渐褪成泛黄的纸鸢。倒是建康赏心亭的落日还记得，那个拍遍栏杆的身影，在吴钩看了又看的黄昏，把“栏杆拍遍”的闷响敲进了江南的骨髓。

带湖新居的燕子，匆匆忙忙衔来鹅湖山的雨。我数着瓢泉边的钓矶，石上深陷的凹痕里，还蜷缩着“醉里挑灯看剑”的残梦。那些被弹劾的奏章，一沓沓，像春韭般割而复生，他却把万字平戎策换作了东家的种树书。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却惊醒了多少墙头的劝酒词？

鹧鸪声从郁孤台下漫上来，江晚正愁予时，他偏偏听见山深闻鹧鸪。金戈铁马的记忆，在江西造口壁前碎成了浪花，四十三年后的扬州烽火，烧焦的岂止佛狸祠下的神鸦社鼓？倒是福建安抚使任上的龙涎香，熏出了“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奇绝。原来豪放词人的柔肠，要在元夕灯火里才肯婉转。

铅山期思渡的暮云，染紫了斩马桥。我在阳原山腰找到了他的埋骨处，荒草间斜插着半截断碑，像未出鞘的吴钩。临终前连呼“杀贼”的呼喊，震落了武夷山的茶花，却没有惊醒临安城的歌舞。那些堆满案头的弹劾奏章，终于在庆元党禁的阴云里，化作了《稼轩词》甲集卷首的墨痕。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八百年的月光漫过瓢泉，我听见青山与白发词人达成永恒的契约。你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你应如是。而今赣东北的稻浪里，仍有金戈之声在抽穗。那些被按进词牌的刀光剑影，终究在长短句里找到了更辽阔的沙场。

（三）晓风词魄

汴河边的垂柳总比别处更缠绵。我在开封御街旧址拾得半片青瓷，釉色里忽见柳七郎醉卧勾栏，酒渍浸透的宣纸上，“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墨痕未干。千年风月穿过《乐章集》的残页，那个被仁宗朱笔勾去功名的浪子，正在教坊司的琵琶声里，把大宋的市井烟火谱成了新词。

崇安五夫里的茶烟漫过鹅子峰。我推开柳氏宗祠的朱门，却见少年柳永跪在先祖牌位前，指尖沾着祠堂梁上掉落的金粉。昨夜抄录的《劝学文》，还带着武夷山的松香，砚台里已偷偷研开了胭脂色。汴京的琼林宴，在族谱里闪着金光，而他怀中的《望海潮》词稿，正把江南烟雨酿成了烈酒。

咸平五年的汴河格外湍急。落第举子们捶打贡院铜门时，他却在金明池畔填着新腔。教坊娘子递来的缠头红绡，裹着“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的傲气。当太学生把《鹤冲天》抄满国子监的粉壁，仁宗在深宫里冷笑：“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却不知这八个朱批，正在大宋的瓦舍勾栏间，竖起了另一座文坛。

扬州二十四桥的月波里，浸着盐商的笑语。我循着《雨霖铃》的寒蝉声追去，但见运河画舫的灯笼映着“执手相看泪眼”。那年秋雨打湿的都门帐饮，至今还在汴河码头飘着酒香。兰舟催发时，不是无情，是怕多情更伤离别。杨柳岸的残月年年如约，倒是江州司马的青衫，再等不到琵琶声里的故人。

西北的羌管惊破江南的清梦。他在镇江蒜山渡口远眺，铁瓮城头的斜阳，把“怒涛卷霜雪”染成血色。钱塘江的秋潮夜夜涨满词笺，三秋桂子香里，金主的铁骑已听见了江南的软语。当西湖歌舞漫过临安城墙，这个自称“奉旨填词”的白衣卿相，正把破碎的江山谱进了《望海潮》的笙箫。

枣林巷的暮色漫过乐游原。我在真州断碑上辨认着“屯田员外郎”的残字，黄土里突然翻出半阕《八声甘州》。那些漂泊淮南的岁月，他必定常在江天暮雨里登临送目。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这哪是闺怨，分明是游子望乡的倒影。

润州北固山的海风咸涩如泪。临终前修改的《醉蓬莱》词稿，被老鸨换了买棺的薄银。歌伎们吊孝的素缟铺满江岸，倒是吊唁的文人墨客，还不及半掩柴扉的乡野老妪。清明时节的乐游原上，众芳摇落唯见柳色青青。原来“杨柳岸晓风残月”的魂魄，早化作汴梁城上空永恒的月亮，照着人间所有无眠的离别。

楚台烟霭渐浓时，我合上了虫蛀的《乐章集》。教坊司的遗韵在霓虹灯下复活，KTV包厢里有人嘶吼着《雨霖铃》。千年不改的月色，漫过写字楼玻璃幕墙，那些在都市灯火里浅斟低唱的灵魂，依然捧着柳七郎的词在取暖。原来真正的奉旨填词，奉的是人间烟火永不熄灭的圣旨。

（四）梨花辞笔

汴京的暮春总在飞絮里恍惚。我在开封府旧址寻得半块澄泥砚，墨池中忽然漾开庆历二年的月光。十四岁以神童入仕的晏同叔，正在翰林院廊下捉笔，将未干的诏书晾在梨花枝头。千年风过，那些富贵气象里的淡淡闲愁，仍粘在《珠玉词》的扉页上，如燕尾掠过水面时抖落的金粉。

临川文昌里的炊烟漫过拟岘台。我站在晏氏老宅的断墙前，见十四岁少年捧着制科试卷，指尖的墨香惊醒了抚河岸的早莺。江南的春雨打湿贡院朱墙时，他已在集贤殿校勘《册府元龟》。暮色漫过汴河，新科进士们簪花游街的喧闹里，独他守着翰林院的烛火，把《论语》注疏写成了工整小楷。

玉清宫的桃花开得蹊跷。真宗在御案前凝视这个不赴宴游的年轻侍从，砚台里新磨的松烟墨，正渗着“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叹息。紫宸殿的晨钟惊醒了宿醉的百官，唯有晏殊的朝服纤尘不染。昨夜西风凋碧树时，他独上高楼望尽的岂止天涯路？倒是在枢密院的青砖地上，那个边批公文边填新词的背影，把大宋的太平气象谱成了玉磬清音。

庆历四年的秋阳，斜照在睢阳书院。我抚过应天府的残碑，苔痕里渗出当年讲学的余温。范仲淹的新政在奏折里沸腾，晏殊却在西园宴请醉翁。酒盏碰碎庆历革新的涛声，满地月光里，他悄悄拾起“似曾相识燕归来”的碎片。原来，宰相胸中不止有富弼韩琦，还养着整座词坛的春色。

池塘总在暮春生出绿波。我在杭州西湖边遇见“一曲新词酒一杯”的倒影，断桥的残雪，忽然化作梨花院落里的徘徊。昨夜星辰昨夜风。在画楼西畔桂堂东的迷离中，那个秉烛赏花的富贵词人，偏在珠帘罗幕间望见了生命的轻尘。汴京的牡丹开到酴醾时，他正把《珠玉集》的残稿收进檀木书匣，却不知更大的风雨，已在庆历五年的朝堂酝酿。

颖州西湖的荻花白了又青。我翻检《世说新语》的批注，见晏殊在书眉写道：“词之妙处，正在不即不离之间。”许昌的秋千架上，他写给王琪的书信被风吹散，满地都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的残句。那些被误读的富贵闲愁里，分明藏着对无常最深的凝视。原来“不如怜取眼前人”不是颓唐，而是看透聚散后的慈悲。

宣州谢朓楼的晚霞千年未改。临终前手书的《木兰花》词稿，被家仆误作寻常尺牍。吊唁的百官挤满相府，倒是青州山寺的钟声，还记得某个上元夜他在佛前许下的愿：“愿来生不作太平宰相，只当个填词的老僧。”今人总说《珠玉词》缺了人间烟火，却不见汴河商船的灯火，早被谱成“炉香静逐游丝转”的永恒禅意。

暮色漫过洛阳安乐窝的遗址，我合上泛潮的《元献遗文》。写字楼落地窗外的霓虹闪烁，如宋时的灯市，会议室里有人吟诵“满目山河空念远”。原来千年间我们，仍在同样的月光下伤春悲秋，只是晏殊早已参透。所谓永恒，不过是将刹那的哀愁，酿成珠玉般温润的词句，在时光长河里泛起永不沉没的涟漪。

（五）明月故人

汴京御街的槐花落满青石时，我总担心会踩醒元祐四年的月光。东坡居士刚在延和殿论罢青苗法，转身就把奏折草稿叠成纸船，放逐在汴河粼粼的波光里。千年后，我在黄州捡到一枚带豁口的粗陶碗，盛着的竟是赤壁江声与岭南荔香。原来豁达处自有江河奔涌，那些被贬谪的岁月，早被酿成了中华文脉最醇厚的酒曲。

黄州临皋亭的江风仍带着铜腥。我在东坡雪堂遗址拾得半片残砚，墨色里忽见乌台诗案的铁锁沉入江底。四十五岁的罪臣赤脚踩过料峭春泥，竹杖戳进泥土的一刹那，满地都是《寒食帖》的血泪。那夜醉卧扁舟，江海寄余生的孤鸿掠过苇丛，惊起了赤壁滩头的千堆雪。

真正的赤壁在词人胸中。我乘游船穿过文赤壁的赭红崖壁，恍惚看见他举起酒葫芦，将周郎的羽扇纶巾泼成水墨长卷。乱石穿空的不是惊涛，而是心头未冷的剑气；拍岸惊涛的也不是浪花，而是落在纸上的星斗。当《赤壁赋》的墨迹漫过北宋的天空，长江突然变得比历史更辽阔。原来贬谪者的孤舟，才是丈量华夏文明的真正量尺。

惠州合江楼的木棉依然灼灼。我循着“日啖荔枝三百颗”的齿痕寻去，却见朝云墓前的枇杷树，已亭亭如盖。那些被瘴气浸透的岭南岁月，他偏在溪边筑起“思无邪”斋。蛮荒之地的月光格外清冽，照着“报道先生春睡美”的诗笺，竟让章惇的朱笔悬在半空。贬谪者的豁达，原是刺向宵小最锋利的匕首。

儋州载酒堂的槟榔叶沙沙作响。黎家孩童诵读《百家姓》的童音里，他正把《易传》残稿埋进椰林。海风卷着咸味掠过桄榔庵，吹散案头新写的《澄迈驿通潮阁》。北归的帆影渐远时，那个自称“岭南客”的老者，已在天涯海角种下了中原文明的根须。

密州超然台的雪光漫过千年。我触摸《水调歌头》的诗碑，指尖忽然沾满丙辰年的月色。太守在中秋夜举杯邀影，竟问出“今夕是何年”的永恒之问。琼楼玉宇的孤寒与人间烟火的温暖在词句间流转，让所有望月的心灵都成了东坡的故人。

西湖苏堤的桃柳依旧缠绵。我在三潭印月数着石塔，忽见三十四岁的通判卷起裤管，将菱角水草筑成长堤。汴京的党争如湖面浮萍，而他把仕途沉浮都拌进东坡肉的红糟。当《饮湖上初晴后雨》的韵脚漫过南宋画院，整个江南都成了西子眉间的黛色。

暮色染透常州藤花旧馆的窗棂时，我合上了墨香犹存的《东坡七集》。大江东去的轰鸣，化作了手机里的电子书声，外卖小哥头盔下露出的鬓角，竟与北归途中“瘴毒交攻”的白发惊人的相似。原来每个在生活激流中寻找诗意栖居的灵魂，都是东坡居士转世的模样。那些载酒江海的扁舟，从未在时光长河里真正靠岸过。（2025年2月25日写于湖北宣恩贡水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