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头,那寒风中颤抖的白幡

石来运转

<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董存良又一次从睡梦中被生生疼醒,仿佛有一把锐利的钢刀,直直地刺入他的胃部,随后在里面疯狂搅动。那疼痛如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袭来,将他淹没。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密密麻麻地冒出来,顺着消瘦的脸颊滚滚滑落,很快就浸湿了枕巾。窗外,无边无际的漆黑如一块沉重且冰冷的幕布,沉甸甸地压着主个世界,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像是黑暗中隐藏的某种未知生物发出的低吟,令董存良本就脆弱的神经愈发紧绷。</p><p class="ql-block"> 他双手痉挛般地紧紧捂住胃部,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成一团,恨不得将自己揉进床板里,以此来缓解那钻心的疼痛。胃里像是被填满了尖锐的石子,每一次蠕动都伴随着一阵剧痛,仿佛有无数只狰狞的爪子在肆意抓挠着他的五脏六腑。这样的夜晚,对董存良来说,早已如同家常便饭,可每一次疼痛,都依旧让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阿鼻地狱,被无尽的痛苦所折磨。</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在妻子朱秀玲无数次焦急的催促下,董存良拖着如灌铅般沉重且虚弱不堪的身体,踏入了医院的大门。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那味道仿佛带着一股无形的力量,直往人的鼻腔和肺里钻,让人感到一阵恶心。冰冷的墙壁泛着惨白的光,来来往往的人群神色匆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焦虑与疲惫交织的神情。董存良置身其中,莫名地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恐惧,仿佛自己正一步步踏入一个未知的、充满危险的深渊。</p><p class="ql-block"> 检查结果出来的那一刻,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硬生生地定格住了。“胃癌,必须马上手术。”医生的话语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瞬间在董存良和朱秀玲的头顶炸响,将他们击得头晕目眩,不知所措。朱秀玲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如同白纸一般惨白,毫无血色,泪水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她下意识地紧紧抓住董存良的手,那力度大得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通过这双手传递给丈夫,嘴里不停念叨着:“存良,别怕,咱听医生的,做完手术就好了,一定会好起来的……”而董存良,整个人如同遭受了雷击一般,呆呆地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停止了转动,只剩下医生那冰冷的话语在他耳边不断回响。</p><p class="ql-block"> 回到病房,朱秀玲像是一只慌乱的陀螺,开始忙前忙后地为丈夫办理住院手术手续。她的眼神中满是焦急与担忧,脚步匆匆,嘴里还不时低声嘟囔着各种注意事项。“存良,你先好好休息,我去把手续办好,很快就回来。你别怕,一切都会没事的。”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轻轻抚摸着董存良的额头,试图给他一些安慰。董存良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思绪却如脱缰的野马般飘得很远很远。他想到了家里那少得可怜的积蓄,那是他们夫妻二人多年来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原本是打算给孩子们上学、给家里添些必要的物件。可是如今,面对这如同天文数字般的手术费用,那点积蓄简直就是杯水车薪。他的心中渐渐萌生出一个念头,这样做或许能让这个家不至于陷入绝境。</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当医生准备安排手术时,却惊愕地发现病人不见了。朱秀玲心急如焚,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医院的各个角落疯狂寻找。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无助,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董存良的名字。最后,她才得知董存良因为担心医疗费用太高,会让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陷入万劫不复的债务深渊,所以偷偷跑回了家。朱秀玲一路哭着,跌跌撞撞地赶回了家。推开门,她看到董存良正静静地坐在门槛上,神情落寞得如同一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野兽。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一下子扑到丈夫怀里,放声大哭起来,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存良,你咋这么傻呀!不管花多少钱,咱都得把病治好,你要是没了,我和孩子可咋办啊!这个家不能没有你啊!”董存良看着妻子泪流满面的脸,心中满是愧疚与无奈。他轻轻地搂住朱秀玲,粗糙的手掌在她背上缓缓摩挲,试图安抚她的情绪,可自己的眼眶也早已湿润。“秀玲,你想想咱那点家底,这手术费像个无底洞,咱哪能填得满。要是真把钱都砸进去,最后人财两空,孩子们以后咋办?”董存良的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疲惫与绝望,每一个字仿佛都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p><p class="ql-block"> 朱秀玲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董存良,眼神中满是坚定与决绝。“存良,钱没了可以再挣,可你要是没了,这个家就散了。孩子们不能没有爸,我也不能没有你。咱不能放弃,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咱都得试试。”朱秀玲的话如重锤般敲在董存良的心上,他看着妻子那憔悴却又无比坚定的面容,心中五味杂陈,终于,他缓缓地点了点头。</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在亲朋好友的东拼西凑下,手术费勉强凑齐了。手术室外,朱秀玲焦急地来回踱步,眼睛死死地盯着手术室那紧闭的大门,仿佛要透过那扇门里面看到丈夫的情况。她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紧张得直打哆嗦,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老天爷啊,求求你,一定要保佑存良平安无事。”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过得无比漫长,每一声从手术室里传出的细微声响,都像一把锐利的钩子,狠狠地揪着朱秀玲的心。</p><p class="ql-block">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终于缓缓打开,董存良躺在手术病床上被推了出来,此刻的他因为麻醉的作用下处在昏睡中。医生一脸凝重地走了出来,悄悄的告诉朱秀玲:“我们打开胸腔后发现,已经是胃癌晚期了,肿瘤扩散得厉害,我们只做了胃扩张手术,没办法切除肿瘤。”医生的话像一颗重磅炸弹,瞬间在朱秀玲的耳边炸开,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双腿发软,差点昏厥过去。一旁的护士赶紧扶住她,轻声安慰着:“家属先别着急,病人现在还需要你们的照顾。”朱秀玲强忍着泪水,用力咬着嘴唇,直到嘴唇渗出一丝血迹,才勉强稳住自己的身形。</p><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董存良很快就出院了。手术后的董存良,因为刚刚做了胃扩张手术,初时感觉还算好。可是没过多久,病情就开始急剧恶化。他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原本还算结实的身体如今只剩下皮包骨头。颧骨高高突起,像两座突兀的小山丘。两腮深深地凹了下去,紧紧贴着骨头,仿佛被岁月无情地掏空。眼睛也深陷下去,像是两口枯井,透着无尽的空洞与绝望。他的肚子显现出青紫色,板结肿胀得像块青石板,整个形装像极了一只巨大的蝎子肚。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刺着他的身体。</p><p class="ql-block"> 董存良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渐渐凋零的树叶,思绪飘回到了自己悲惨的一生。他记得,那是一个天还没亮的清晨,整个世界都还沉浸在一片黑暗与寂静之中。母亲流着泪将他从睡梦中叫醒,声音颤抖得厉害:“良子,你爹犯病不行了。”母亲的话如同一把利刃,瞬间刺痛了董存良的心。母亲让他拿着一个箩面的细箩,顺着搭好的梯子爬到屋脊上喊爹,希望能把爹喊回来。他哭着,声音带着无尽的恐惧与悲伤,一声声呼喊在寂静的村子上空回荡:“爹,你回来啊,爹……”那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执着。可大半个小时过去了,爹还是没能回来。后来大人们说,爹是断了心系子。稍大一些,他才知道爹是因心脏病去世的。</p><p class="ql-block"> 家里姊妹好几个,只有他一个男孩。小学都没毕业,他就不得不辍学回家劳动。除了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每天晚上,当整个村子都沉浸在梦乡之中时,他还会独自扛着镐头,到村南的河滩上去挖鹅卵石。河滩上,月光洒在干涸的河床上,泛着清冷的光,四周静得只能听到他沉重的喘息声。他一镐头一镐头地挖着,每挖一块鹅卵石,他都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挖完后,他又用架筐担着沉重的鹅卵石,一步一步艰难地担到村西的石灰窑上卖钱,以补贴家用。由于年纪小,过度的劳累让他的胸胁骨都变了形,两个胸脯都不对称。可即便如此,他从未有过一丝抱怨,因为他知道,这个家需要他。</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他艰难地支撑着,后来成了家,育有一男一女。女儿兰兰今年十一岁,聪明伶俐,像个小大人一样,总是帮着妈妈做这做那,学习成绩在班里也是名列前茅。儿子小刚刚满七岁,虎头虎脑的,每天总是围着董存良转,奶声奶气地喊着“爸爸”,让爸爸陪他玩耍。那纯真的笑容仿佛能驱散生活中所有的阴霾。</p><p class="ql-block"> 六</p><p class="ql-block"> 然而,生活的苦难却并未就此放过这个家庭。随着董存良病情的加重,家里的气氛愈发压抑。朱秀玲每天既要照顾病床上的丈夫,又要操持家里的农活和家务,还要照顾两个孩子,整个人忙得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她的脸上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变得蜡黄憔悴,头发也因为过度操劳而变得花白,眼神中满是疲惫与无奈。</p><p class="ql-block"> 董存良看着妻子如此辛苦,心中满是愧疚。他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默默地流泪。他知道,自己的病就像一座大山,压得这个家喘不过气来。而自己却实在无能为力。他整天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仿佛看到这个家的未来是一片黑暗,没有一丝希望。</p><p class="ql-block"> 一天,小刚从幼儿园放学回到家,像往常一样跑到爸爸的床边,轻轻地握住董存良的手,眼睛里闪烁着泪花。“爸爸,你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呀?我好想和你一起去田野里放风筝。”小刚的声音稚嫩而又充满期待,董存良看着儿子,心中一阵刺痛。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用虚弱的声音说:“刚刚乖,等爸爸病好了,一定带你去放风筝。”说这句话的的候,他自己心里明白,这或许是一个根本就无法实现的承诺。</p><p class="ql-block"> 日子一天天过去,董存良的身体越来越差。他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坐起来,只能静静地躺在床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朱秀玲每天守在他的床边,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庞,心如刀绞。她不停地为丈夫擦拭着额头的汗水,轻声安慰着:“存良,你会好起来的,我们都在盼着你能够好起来。”董存良苦笑一声,他自己心里清楚,他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的状态。</p><p class="ql-block"> 七</p><p class="ql-block"> 这天,天气阴沉沉的,天空布满了黑色的浓云,仿佛随时都会压下来。董存良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异样的光芒,似乎在努力抓住最后一丝生命的气息。朱秀玲察觉到了丈夫的异样,她紧紧地握住董存良的手,泪水不停地流淌。“存良,你别吓我,你会没事的,我们还要一起看着孩子们长大呢。”董存良微微动了动嘴唇,用尽最后的力气说:“秀玲,我……我对不起你,还有孩子们……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孩子……”话还没说完,他的手便无力地垂了下去,眼神也渐渐失去了光彩。 </p><p class="ql-block"> “存良!存良!”谭秀云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她扑在董存良的身上,放声痛哭。那哭声仿佛要将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悲痛、所有的无奈和委屈都释放出来。兰兰和小刚听到妈妈的哭声,也都跑了过来,看到爸爸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姐弟俩也跟着大哭起来。整个屋子都弥漫着浓浓的悲伤气息。</p><p class="ql-block"> 很快,村里的人都知道了董存良去世的消息,纷纷赶来帮忙料理后事。在一片哭声和忙碌中,董存良被埋葬在了村子后山的田野里。那是他曾经劳作过无数次洒满汗滴的责任田,也是他深爱着的那片土地。</p><p class="ql-block"> 田野里静悄悄的,只有那支孤独的白幡,在寒风中瑟瑟颤抖,仿佛在诉说着董存良悲惨而又短暂的一生。风,越刮越猛,白幡被吹得呼呼作响,似乎在向这世间发出最后的抗争与呐喊。朱秀玲跪在坟前,泪水不停地流淌,她的眼神中满是痛苦与不舍。“存良,你放心地走吧,我一定会把咱们的孩子养大成人,你在那边也要好好的。等着我,等孩子们都成家了,我就过来陪你。”</p><p class="ql-block"> 2003.11.03</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