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的文学叙事(五)‍宋元:疏财仗义

知白守黑

<p class="ql-block">  如果与西方骑士文化作一简单的比较,中国的侠士精神,在忠诚侠义、锄强扶弱、慷慨无私等方面或许基本相同,但骑士文化更注重张扬人的荣誉感和自豪感,而中国的侠士,在抒写豪情的同时,则更强调隐忍、低调和坚毅,强调“行侠不留名”的内心满足和精神愉悦。</p> <p class="ql-block">  宋代的侠义小说就很能说明这一点。洪迈《夷坚志》中《志补卷三·曾鲁公》就写曾公亮年轻时游学京师,夜宿旅店,听到邻人悲伤哭泣,于是仗义疏财、挺身救护,救下邻人准备卖掉的女儿,然后悄然离去。施恩不图报,行侠不留名,这正是中国侠义文化的特色。《水浒传》中的宋江之所以被人称作“及时雨”,就因为哪里有困难,哪里就有宋公明。他遇见武松,两人结义为兄弟,一路送别喝酒,再赠送盘缠,很有一种“十八相送”依依不舍的感觉。他和李逵初次相遇,李逵便开口借十两银子,他马上解囊相赠,书中这样写道,李逵得了这个银子,寻思道:“难得宋江哥哥,又不曾和我深交,便借我十两银子。果然仗义疏财,名不虚传。”这一点很难得,两人素昧平生,宋江都能做到“仗义疏财”,可见在大宋一朝,讲究兄弟情义,钱财身外物,侠义心中留,重义轻财、仗义疏财已经成为一种风尚。</p> <p class="ql-block">  在金钱财物与道义侠义的较量中,宋人的价值观是非常清晰的,是“义”高于“财”;而在美貌美色与道义侠义的较量中,又如何呢?宋人的价值观同样是非常明朗的。源于宋代白话小说,后被明代冯梦龙收入《警世通言》的《赵太祖千里送京娘》,便是其中的经典之作。宋太祖赵匡胤是位旷世奇才,小说里写他武功卓绝,斗败那两个强盗满天飞张广儿和着地滚周进,“公子从人丛中跃出,如一只老鹰半空飞下”,“公子一条铁棒,如金龙罩体,玉蟒缠身,迎着棒似秋叶翻风,近着身如落花坠地”,而且他的侠义心肠,纯粹透明,没有丝毫的私心杂念。当他护送美女赵京娘回家的路上,赵京娘有感于他的英雄豪杰气概,由感恩生敬意,由敬意生情爱,准备对他托付终身,一路上想了很多的办法接近、亲近赵匡胤,试图用男女之间的肢体接触打动这位英雄。文中的描写细致到位,处处都是赵京娘的柔情似水,处处也是对赵太祖的人格考验。赵京娘“于路只推腹痛难忍,几遍要解。上马下马,将身偎贴,挽颈勾肩,万般旖旎。夜宿又嫌寒道热,央公子减被添衾,软香温玉,岂无动情之处?”但公子,就是赵匡胤,“生性刚直,尽心伏侍,全然不以为怪”。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细心照顾女孩子,一点都没有别的想法。</p> <p class="ql-block">  眼看就快到家了,再不表白就没有机会了。赵京娘只好向公子摊牌:“倘蒙不嫌貌丑,愿备铺床叠被之数。”就是说,你如果不嫌我容貌丑陋的话,我愿意为你铺床叠被。话已经挑明了,再也没有周旋的余地了。你们看,公子怎么说,他说我“出身相救,实出恻隐之心,非贪美丽之貌”。这个道理说的很明白,我救你的动机很单纯,就是出于道义出手相救,你可别想歪了,以为是贪图你的美貌。而且在大笑之中,似乎是在轻松的说笑之中,说了一句斩钉截铁的话:“俺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你岂可学纵欲败礼的吴孟子!”</p> <p class="ql-block">  赵京娘还不死心,为了自己的幸福,顾不得女孩子的矜持和羞涩,她简直是豁出去了,她进一步说:“不敢望与恩人婚配,得为妾婢,伏侍恩人一日,死亦瞑目。” 我不敢奢望嫁给你,就是做你的小妾和丫鬟,能够为你服务一天,我死也瞑目了。这下子,赵匡胤就真的生气了,他见耐心解释没有用,就义正词严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他说:“赵某是顶天立地的男子,你把我看做施恩望报的小辈,假公济私的好人,是何道理?”不是我胶柱鼓瑟,思想保守,想法固执,不会灵活机变,我本来就是纯粹为了讲义气,才千里步行送你回家,今天如果我们两个人有了私情,那我和这两个抓你去做压寨夫人的响马强盗又有何区别?把从前一片真心化为虚情假意,岂不惹天下豪杰们笑话?你们看,这篇小说和《柳毅传》不一样,柳毅传书,出发点也是纯粹的出于侠义考虑,没有任何的私心,但后来被龙女打动,两人可以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但这篇不一样,赵匡胤就是死活不肯。</p> <p class="ql-block">  这是为什么呢?历史上英雄救美终成佳话的多了去了,为什么赵匡胤偏偏是个另类,难道也是像《水浒传》中的梁山好汉,个个都是“厌女症”患者?赵匡胤对美女赵京娘的“软香温玉”毫不动心、毫无反应,照他自己的话说,当然不是生理问题,也不是心理障碍,更不是思想保守,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宋代赵家的拥戴者,一定要将先祖赵匡胤塑造成一个摒弃私心、侠义无双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唯有如此,才能高举侠义之大旗,号召天下群雄,得到大家的的响应和追随。这虽然是一种政治需要,但也折射出这样一种伦理价值的趋向,就是“义”高于“色”,重义不重色,更能赢得他人的尊重和敬爱。</p> <p class="ql-block">  在文学叙事方面,被金圣叹所称道的“草蛇灰线”“云断横岭”“大落墨法”等等技巧,在叙事中都得到了广泛的应用。英雄豪杰对强梁、恶霸行侠锄奸,对朋友、弱者仗义帮扶,自然构成了“义”的双线复合叙事。</p> <p class="ql-block">  元杂剧中的“义”,在异族铁骑踏入中原的大背景中,被赋予了一种深沉的历史内涵。譬如同样是塑造关公形象的关汉卿《单刀会》,就和别的关公形象不同,关公的“义”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忠义”,而是守荆州就是守江山,强调汉室正统论以寄托民族感情。关公的这个“义”里面,蕴含着民族、家国的别有幽怀。关汉卿的另一出戏《救风尘》也是别具一格,赵盼儿对周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做法,充分显示了女性的聪明才智和侠肝义胆,并以智取契约文书(休书)的象征性,解构了男性话语权。改编自《救风尘》的电视剧《梦华录》,虽然为赵盼儿平添了爱情上的曲折和商业上的天赋,但总体的形象特征没变。她身上的“侠义”不只是挺身而出的勇敢与担当,而是胆识与智谋的高度结合,这一点,在赵盼儿身上,比以往任何女性形象都突出,有胆有识,有勇有谋,是豪爽之性格与深情之智慧的有机组成。“义侠”赵盼儿是三美合一,即外貌美、个性美和智慧美的统一体。这是元杂剧贡献给我们文学史的光彩照人的新型女性形象。</p> <p class="ql-block">  纪君祥的《赵氏孤儿》取材于历史事件赵盾之死,将搜孤救孤的历史故事演绎为一出弘扬“忠义”的大戏。程婴抚养教育遗孤的人生历程,又远超其他侠客义士的操作难度,他不仅要忍受易子之痛,忍受“卖友求荣”的误解和唾弃,忍受十几年隐遁山林的艰难岁月,而且还要悉心培养孤儿和周密筹划复仇。他忍常人之不能忍,他的“忠义”内涵,不单是“义”高于“生命”的生动诠释,因为渗透着忍辱负重的心智,因而更具有一种悲壮的力量,同时也蕴含着中华民族坚忍不拔、勇毅前行的文化性格。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复杂性、深沉性,所组合而成的“圆型”特点,是这一时期“义”的文学叙事的一大亮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