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中山密码

萤火虫

我十三岁那年，因参加县上物理学科竞赛，第一次游玩了家乡的回中山。虽为匆匆一瞥，但这座圣山从此如达·芬奇笔下的《蒙娜丽沙的微笑》一般，让我迷失其间，情不能自已。

《尚书·禹贡》记载：泾川属雍州，为周人先祖活动区域。商末周初，泾川一带属阮共国辖地。汉武帝置安定郡，为西北军事重镇，回中道是汉通西域的要道。

回中山，即回中王母宫山，是我国最早且最大的一处西王母祖庙祭祀地。故泾川县，被誉为王母故里。有说因西王母姓杨，名回；有说周穆王与西王母曾在此山欢宴，因留恋此地而多次回首；有说因两河回旋；有说因石窟平面呈回字形，故名之。泾河、汭河在山脚下交汇形成“水龙环抱”，山体作为“明珠”居中，恰成“二龙戏珠”之形胜。

我常站在泾汭二水交汇处，仰望回中山，想这座海拔不过千余米的陇东山峦，何以贯穿三千年华夏文明？这哪里是寻常山体，分明是女娲补天时遗落的五色石。北魏工匠竟依着《山海经》“豹尾虎齿”的记载，将整座山雕琢成了西王母的化身。

夕阳下，但看山体泛着青铜器般的幽光，宛如一册被风掀开的竹简，每一道岩缝里都藏着未被破译的古老密码。

西王母，即王母娘娘，被道教尊为女仙领袖，相传拥有不死之药和长寿蟠桃。实际上，在道教未产生之前，已有关于西王母的神话传说。

五帝时期，西王母曾助黄帝战胜蚩尤族，对黄河流域的统一作出了积极的贡献，《尔雅·释地》就有“西王母”记载。《山海经》中的西王母是一个虎齿豹尾、蓬发戴胜的怪物；《穆天子传》和《汉武故事》中又演化成了一个丰姿卓绝、能歌善舞的美人形象。唐代诗人唐彦谦诗云：“瑶池清歌玉管悲，瑶台应有再来期。穆王不得重相见，巩为无端哭盛姬。”

相传汉武帝巡幸泾川，因见回山之巅云浮五色，与梦中西王母降临汉宫时情景相似，认为是西王母在此显灵，遂在山上修建王母宫。后经历代增修，至明嘉靖元年，山上建有一天门、二天门、三天门、王母宫、文昌阁、三清楼、玉皇大帝殿、望河楼、留客处、晓钟亭、旷如亭等殿宇。“翠柏赤松，月明琼岛三千界；琳宫见阙，花满玉楼十二重。”这副二天门上的对联就是很好的明证。

可惜，清同治年间庙宇遭火焚，幸存大安铁钟、碑碣、王母宫石窟，现有建筑多为建国前后重建。如今每逢农历三月二十日，在我的家乡泾川都要举办盛大的庙会。庙会时节，满山春风轻拂，花木似锦，瑶池生香，飞阁凌空。商贾云集，游子归来，寻根祭祖，蔚为壮观。

回中山山体东西呈“S”型蜿蜒，如巨龙腾飞而起。轮廓近似坛城结构，从陡峭崖壁到缓坡平台再达锥形峰顶，三层台势形成“三清境”：玉清境--山顶王母宫殿，上清境--山谷瑶池宴月，太清境--山麓回屋环抱。

石窟所在的山脚下，泾河的浊流与汭河的清波在此相拥，泾河在这里拐了个近乎直角的大弯，老一辈人称之为“王母簪划的界河”。《水经注》里那段"汭水回曲"的记载，在洪水期会显现神迹：漩涡中浮起的泡沫会自然聚成桃形。

王母宫石窟（其实与西王母没有关系，只是佛教也选中此山，可见此山的形胜）又名大佛窟，始建于北魏永平三年。凿于灰色沙质岩层上，是一座中心柱式石窟，为陇东石窟中最大的中心柱窟。

石窟坐西朝东，高11米，宽12.6米，进深13米。前壁已毁，现存窟前清末建筑。窟内北、西、南三壁及中心柱四面有佛、菩萨、天王、罗汉、力士肋侍等供奉神的形象二百余尊。

外洞第一层系砖箍券形甬道的大洞。洞内正面有释迦牟尼坐像一尊，两侧有小洞与内相通，形成“丁”字形；第二层有三小孔，正中有释迦牟尼坐像，左右有其大弟子迦叶、阿难立像。两小洞当初为开凿窟时的通道，后为采光通明之洞；第三层为释迦牟尼立像，之上还有一层木质结构楼阁。

三壁布局相同，上下开龛，唯南壁保存较好。中心柱宽7米，深7.6米，分上下两层，上层为八边形，下层为四方形；各面均开龛，雕佛、菩萨像，造像着褒衣博带式袈裟，形体清秀，展示了5世纪末至6世纪初的风格特征，与云冈石窟第6窟大致同时；龛外两侧为佛传故事浮雕。最为奇特的是塔柱既是内窟的中心，又是外洞正面，内外连在一块，混为一体。

瑶池位于回山南麓，相传是西王母举办蟠桃会，大宴群仙的地方。明代建筑“夜月亭”为古泾州八景之一，每逢中秋月圆之夜，前来观景赏月者，络绎不绝。

瑶池东侧有眼古泉，县志载其“味甘冽，可愈目疾”。我多年前求学于泾川一中时掬饮过，能尝到淡淡的金属味。这或许应了葛洪《抱朴子》所述：“昆仑铜柱下承醴泉，饮之不死。”据说在泉眼旁发现过汉代"益寿"瓦当，而三十里外的完颜村，至今保留着农历四月八日取“仙水”的习俗。

瑶池沟最具神秘意味的所在是沿沟拾阶而上可以攀天梯，到达王母宫后山。这里林木繁盛，遮天敝日，苍松缠腰，桃红杏白，迎春花开。凉荫遮暑，植被丰富，有冠木及名贵树木达上百种。沟内有写就“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诗句的李义山故居，有灵官庙，三霄殿（子孙宫），还有一处西王母早期穴居修炼的窑洞、花园等建筑群。

登山巅而望， 回中山东屏凤凰山， 西峙夸父峰，南依汭河，北临泾河。这里就是西王母祖庙祭祀建筑群，为正殿。

目前西王母宫分为两层，三个部分。进门第一部分迎面是地宫，布置有书画作品及西王母文化研究资料展览。

西王母大殿是王母宫的第二部分，由西王母大殿与东王公大殿、三皇五帝殿组成。仿明清古建筑风格，斗拱梁枋，明柱回廊，月台围栏，外型喷砂，殿内藻井、梁枋、天花等采用金龙和玺彩绘，插枋以上装饰图案采用水泥雕塑，喷砂罩面，前后四门上方分别为春、夏、秋、冬四季图，中门上方为一元化二气图。

西王母主神塑像四点六米高，面带慈祥，威仪四方，栩栩如生。左旁站立武像为白虎使者，右旁站立文像为青鸟使者。神龛背墙图案为西华天池，表现为古代西部山水、花草、树木、牛羊等风光画面，身后“无极”二字，表述道教真旨，南北山墙两幅壁画采用工笔重彩绘制，分别表述有关西王母的六段传说故事，北墙壁画由西向东依次为、射日奔月、降临汉宫、瑶池宴会、南墙壁画由西向东依次为，送疆域图、蚩尤之战、派使献玉。

三皇殿供奉的是我们中华民族最早的三位传说中的远古帝王：燧人、伏羲、神农。

五帝殿供奉的是传说中上古五位帝王。时在三皇之后，夏代以前。即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他们都是原始社会末期部落或联盟的领袖。

东王公大殿供奉的东王公，据《列仙全传》记载，讳倪，字君明，号玉皇。正月初九降生。原本指上古时期统治东方的君主的概括。道教宣称，“东王公是东华至真至气所化生、主阳、主父，西王母是西化至妙至气所化生，主阴、主母，世间万物是他们俩生化养育的”。

唐宋以后，把天帝称玉帝、玉皇，东王公的名字就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就是玉皇大帝。在东王公身边的两位侍者，一名金童，一名玉女。东王公手下有四大天王，分别为增天天王，职风；广目天王、职调；多闻天王，职雨；持国天王，职顺。他们合起来，统领宇宙万物的风调雨顺。传说东王公与西王母在大鹏鸟背上每年在回屋相会一次。来时东王公乘坐一龙车，西王母乘坐一虎车。

西王母的后花园，这是大殿的第三部分。它由一个圆型的水池及四个花圃组成，象征着远古时代西王母宫的大花园，往前走是祭台，主要是供宗教祭天和平时游人休息览胜的场所。

相传魏征梦斩泾河老龙以后，众多水族争相逃命，有一巨龟爬上王母宫山，身上驮了一石碑。清朝末年，战火四起，烧毁了庙宇，连石碑也被打成碎块。但神龟碑座仍存，完好无缺，千年来一直卧在三天门一侧，守望着宫山。

悬于回山之巅的金大安铁钟，铸于金大安三年，钟身分五层，铸饰铭文图案。从上至下，第一、第五层为莲花瓣及弦文图饰；第二层为“皇帝万岁，臣佐千秋，国泰民安，法轮常转”十六个大字；第三、四层为铭文三十二方，记所供奉的八大菩萨、僧人和供养村社名。

王母宫碑碣众多，其中三个碑刻极为珍贵，分别是北魏“南石窟寺之碑”、宋“重修回山王母宫颂碑”、元“镇海之碑”。“一碑三刻”的“瑰宝”级“王母宫颂碑”，碑文记述了有关西王母宴请周穆王及与汉武帝相会的传说。

我时常想起《穆天子传》里“天子觞于瑶池之上”的记载，或许整座山真是西王母的宴乐宫殿。凌晨来到回屋，闻风声过隙如奏笙簧，石壁上模糊的壁画突然清晰起来——那组被定为"清代民俗画"的蟠桃会图，细看竟有希腊式柱头与波斯纹样，分明是丝路鼎盛期的记忆碎片。

我专门请教过水泉寺老人关于回中山的民间祭祀：傩面舞者，八卦步，面塑蟠桃，香案，游客，虔诚的跪拜……我想当主祭吟唱“西云蔼蔼，王母兮”时，整座山忽然起了雾岚。迷蒙中，山形化作《山海经》插图里的戴胜神人，汭水成了她腰间的玉带。

诗仙李白有诗云：“邀我至云台，高揖卫叔卿”，诗中的深意--在我的故乡陇东黄土高原这方神奇的土地上，早已完成地理与神化的纠缠。

我以为回山不是风景，而是持续生长的文明活体，每道岩缝都在进行着从《山海经》到未来的跨时空叙事。山门前的石碑阴刻着：“神所凭依，将在德矣。”我想西王母更眷恋那些印满指纹的诗笺、我愿意继续寻找痴子梦境里的回中山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