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恩施(续)

常青树

<p class="ql-block">暮春的风裹着峡谷的清冽,我和老伴的自驾车碾过最后一道盘山公路时,恩施大峡谷的褶皱正从云霭中缓缓舒展开来。七旬高龄的我们早已备妥护膝与登山杖,却未料到,这趟穿梭于喀斯特肌理间的旅程,竟成为丈量岁月与精神的标尺。</p> <p class="ql-block">一炷香的召唤:石阶上的生命诗行</p><p class="ql-block"> 通往“一炷香”的路径是四段跌宕的平仄。青石板在晨雾中洇着湿气,像被岁月揉皱的古卷,每道棱纹都刻着前人的呼吸。老伴鬓角的白发被汗水黏成绺,却仍伸手搀住我的肘弯:“要不坐滑竿吧……”他话音未落,我已瞥见远处崖壁上那道擎云的石柱——远看不过拇指大小,却在云雾里擎着半边天。</p><p class="ql-block"> 它是天地间最锋利的惊叹号。地质学称其为“喀斯特独立陡石柱”,历经六千万年地质运动雕琢,高达150米的柱体底部直径6米,最细处仅4米,岩层致密如铁,以每立方厘米2.7克的密度扛住亿万年风雨。传说中它是天神赐予的“难香”,而此刻,它更像一柄插向苍穹的利剑:底端赭红色岩体凝结着寒武纪的岩浆记忆,柱身薄得能看见岚气游走,顶端苍松如翎羽,在劲风里抖开几簇新绿。老伴忽然指着崖壁下方的铜牌:“喀斯特地貌遗产”几个字被苔藓爬满,却依然在基座上沉默着,见证人类用渺小的脚步丈量自然的永恒。</p><p class="ql-block"> 我喘着气擦去额角的汗,触到老伴眼角深纹里的倔强——那是我们这代人刻进骨血的韧劲儿,像胡杨在风沙里扎根,把“服输”磨成掌纹里的茧。</p> <p class="ql-block">人间烟火的重量:滑竿上的中国脊梁</p><p class="ql-block"> 转角遇见抬滑竿的汉子时,时光突然打了个结。他的脊背弯成弓,竹杠嵌进肩头的汗衫,每一步都在石阶上碾出深色的脚印。“您二位要歇会儿不?”他抬头时,眼白在古铜色的脸上亮得惊心,鬓角的汗珠子砸在青石板上,碎成八瓣光阴。我攥紧的手指尖发颤——这让我想起年轻时下乡,老乡们背着粮食爬梯田的模样,同样的脊梁,同样在生活的重负下开出坚韧的花。</p><p class="ql-block">他肩头的竹杠是微型的“地质层”,压痕里藏着日晒雨淋的沉积;我们掌心的老茧是岁月的“抗压层”,磨平了青涩,却锻造出“不服输”的硬度。原来自然与生命本是同一场修行:峡谷雕刻石柱,时光雕刻我们,而劳动者的脊梁,永远是山河最动人的注脚。</p> <p class="ql-block">绝顶的光:山河入怀的顿悟</p><p class="ql-block"> 登临观景台时,云海正从峡谷深处漫涌而来。“一炷香”在金光中舒展腰肢,底部岩纹如凝固的火焰,顶端苍松摇曳成天地间的逗号。远处,蜿蜒的公路如银链缠绕群山,自驾车的灯光像流动的星子——人类总在寻找地标,却不知自己也在成为风景:抬滑竿汉子的汗渍是石阶的勋章,我们相搀的背影是岁月的注脚,而“一炷香”始终矗立在时空交界处,用亿万年的静默,回答着关于“永恒”的命题。</p><p class="ql-block"> “累吗?”老伴替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白发。我望着他眼角的深纹,忽然笑了:“年轻时觉得‘山’是要征服的,现在才懂,山是用来拥抱的。”山风掠过耳畔,带着草木的清苦与回甘,像极了我们走过的路——有爬坡时的艰辛,有转弯处的迷茫,却始终朝着光的方向。</p> <p class="ql-block">下山的歌:岁月沉香</p><p class="ql-block"> 暮色浸染群山时,我们拄着拐杖缓缓下山。抬滑竿的汉子擦肩而过,忽然哼起土家民谣,调子亮如山泉:“青石板上踩岁月嘞,一根竹杠挑春秋……”歌声撞在岩壁上,惊起几只野鸽,翅影掠过“一炷香”,将漫天晚霞剪成碎片。</p><p class="ql-block"> 老伴忽然停步,回头望向逐渐模糊的石柱:“你说,它站那么久,孤独吗?”我望着那道在天地间摇晃的细影,忽然懂得:孤独从不是强者的注脚,而是与时光对话的姿态。就像我们这代人,历经风雨仍能相携前行,不是因为无惧衰老,而是懂得把每道刻痕都活成岁月的勋章。山脚下,车载广播正播着《我和我的祖国》。我摇下车窗,晚风卷着峡谷的气息扑面而来,远处的“一炷香”已化作暮色中的剪影,却依然倔强地擎着天。老伴发动车子,前灯照亮蜿蜒的归途,我忽然想起登顶时看见的景象:云雾退去的刹那,石柱周围竟环绕着七彩光晕,像谁在天地间点燃了一炷永恒的香——那是自然的馈赠,也是生命的荣光。</p><p class="ql-block"> 原来人生最壮美的风景,不在绝顶的欢呼,而在攀爬时彼此相触的掌心;最动人的“登山精神”,不是征服的野心,而是像“一炷香”那样,在时光里站成自己的姿态:不慌不忙,不卑不亢,永远向着光,把每一步艰辛都走成岁月的沉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