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己书·立夏

杉

浮

儿子小时候，我们养过一段时间金鱼。住家的后街头刚好有一家金鱼铺子，售卖各种好看的金鱼、各种金鱼缸和水草。我们舍弃了太大的金鱼缸，买了一个小而精致的圆形玻璃缸，选了一对一黑一红两条金鱼。看它们在翠绿色的水草里游来游去，觉得十分欢喜。

不知缸里的两条鱼是不是也日日欢喜。毕竟它们的生存空间受限，无法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看它们一直在水里游，感觉它们活得也很疲累。不知它们是想找到出口，还是不停游走就是鱼的宿命。偶尔它们也会浮到水面，停留瞬间，像是游泳的人露头换下气，然后又回到水里，它们赖以生存的世界。我们都以为只要在水里，鱼就可以好好活，但事实并非如此。某一天发现黑色那条浮在水面一动不动，已经挂了。不知道是何原因，是鱼食喂得太多，撑死的，还是水换得太勤，鱼无法适应。

只能又去买一条补上。但过一段时间，又浮起来一条，后买的黑的又挂了。有人说这两鱼不登对，不能再强行父母之命，于是索性让那条剩下的单着。虽有些孤单，但毕竟可以游得自在些。

就此，安身了好长一段时日。也没看出鱼儿是长胖了还是廋了，因为没有另一条鱼和它比较。水草倒是长得密了些。某一个瞬间看向鱼缸，发现鱼儿不见踪影。我以为又挂了，但水面并无漂浮物。认真看，才发现密实的水草里透出一片红。它躲在翠绿包围中一动不动，原来它并不是必须一刻不停地游动，也可以安静地栖息。

缸里的水色有些混绿，缸底的青苔似乎也慢慢厚了些。这是时常忘记换水的缘故。后来的某一天，这仅剩的一条鱼还是弃我们而去，让它的身体漂浮起来，不愿意独自苟活。我反省，并不真的懂得鱼，为何要去掌控鱼的人生，让其承受生命的沉浮。于是我洗净鱼缸，用来插花，此后再也没有养过一条鱼。虽如此，我想，人的一生，其实也和这些鱼一样，总不过就是浮浮沉沉。

沉

沉，是一种状态，也可以是一种境界。人世间的事物，许多皆可用沉字形容。比如破釜沉舟、石沉大海、月落星沉等等。而人心之沉沦，也尤为常见。

见过许多沉下去的东西。比如公园河边的柳树，夏天过后，青翠的柳枝变成枯枝败叶，风一刮就纷纷坠入水中，先是浮着，最后慢慢沉下去。沉得无声无息，连水泡都没冒一个。那些叶子，青绿色时在枝头招摇，成为人们记在心里的样子，最后水中腐朽的残叶，却无人低头多看一眼。

有一些沉没的事物，在下沉之前，也可以凭借一些外力先浮起来。记得儿子幼时，每次带他去河边玩耍，都要打打水漂。先精心挑选一些比较轻薄的小石头，然后躬身用力将手里的石子投入水面，奇迹有可能就此发生。石子在水面一跳再跳，最多时可以连跳七八下，激起一串漂亮的水花，然后沉没河底，极为干脆，绝不拖泥带水，回头张望。

而人之沉没，则无趣无奈很多。也是这条公园人工河，多年前，大姑的同事，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本是生龙活虎，却不想在一场宿醉之后，独自跌倒在这河里。水深不过三尺，但他却没能爬起来。酒把他浸透，大约比水重，所以才沉得更快吧。

这世间百态，沉亦有各种不同。有人沉于酒，有人沉于赌，有人沉于某种痴念，有人沉于回忆，还有人沉于静默之中。想来天地之大，但万物终有一沉。分别不过是沉得壮烈（如落日坠海）与沉得窝囊（如醉汉溺河）。我曾想，沉下去的事物，是否还有浮上来的一刻，答案应该是肯定。谁能确定沉下去的石子便永沉河底，说不定哪天就会被一个有缘人摸起来。人若沉了，也不是再无机会，和石子一样，全凭缘分罢了。人生在世，有浮便有沉。若沉到极处，或可意外生根，然后再发芽、开花。

立夏

今日立夏，太阳行至黄经四十五度，万物皆可生长。但如今自然无序，气候反常，人们时时需要节气提醒，方知岁月行进的刻度。

天气渐热，也不敢只留夏装。春秋不在，但却需要时常备下春秋装，说不定在某一个清晨，抑或是某一个黄昏，春秋灵光一闪，昔日重现，就会用得上。

昨日预告有雨。清晨的确洒了几点，但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过后就整天烈日骄阳，倒是与“青年”这个词甚为契合。到夜暮黄昏，空气里满是令人窒息的闷香，捋了捋，确认是隔壁的金银花和双色茉莉的香味。这香味很带侵略性，让人想逃避，却又无法忽略。一抬头，看见从云层里露出的上玄月挂在天边，顿觉安慰，我们虽天上人间，但却都守住了彼此。

旧时的立夏有称体重，吃立夏饭的旧俗。如今这些规矩都成过眼云烟，无人记得，更鲜有人知晓。即便这样在文字中提及，也如雨点渗入干土，瞬间消失，不留痕迹。立夏，不过是历书上的两个字罢了。

立夏

我实在不确定，该不该

把冬装以及春衫收挂进衣柜

确定的是，不会再相信

那些柳絮般轻浮的花言巧语

清晨醒来，等待布谷鸟的叫声

布谷的催促，才是夏天应该有的场景

枇杷在绿荫中渐渐黄熟

荷花在池塘里构思另一个故事

麦穗开始在风中摇摆

红樱桃与乌桑葚在嘴边交替献媚

小女孩把星星别在头发上

等待萤火虫的出现

我把这些花和果实落在宣纸上

心想，这就是夏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