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湖塘路的修筑贯通,不仅消弭了南太湖平原上游洪水与下游湖水的双重侵扰,塘南圩田开发得以大面积推进,更重要的是沿湖滩地的围垦由点及面快速扩展。环湖溇港的开凿则是湖滩开发最关键的环节。<br>考察滨湖地带的地质土壤环境形成过程,无疑是解锁南太湖溇港“生成密码”的最好钥匙。打开地图或从高空鸟瞰,太湖南岸,从苏浙交界西头的父子岭至东边的七都,可以发现是一条弧长60公里左右、比较规整光滑的湖岸线。地质学家的研究成果表明,太湖南岸这片弧状滨湖高地的土壤母质C14年代测定为1165(±236)年,这条湖岸线的形成时间大致是在唐末北宋之前。专家的解释是:太湖水自西向东通过吴淞江排出的过程中,由上游河道带来的大量泥沙在苕溪入湖口的小梅口以东的太湖东南水域沉积,塑造成一条宽5至7千米、长30至40千米,且地势较高的弧形滨湖沉积带。<br>太湖入湖水量中,来自西南的苕溪水系占了五六成之多。东西苕溪虽都源自天目山地,然秉性迥异:东苕溪在余杭汇流,于德清南部进入杭嘉湖平原,“地多湫泊,故其势缓而流清”;而西苕溪中上游则一直奔流在山地丘陵间,“岸多山迫,故其势缓而流浊”。西苕溪水浊含沙量高、东苕溪水清含沙量低,连古代掌管郡城计时的司漏也是“权其重轻,独取南来水”。<br>随着两晋以后中上游开发强度的增大,水土流失加重,西苕溪泥沙含量剧增,水流携带的泥沙在长兴与吴兴之间湖城西北平原中最先淤积出大片沙洲,这里也成了南太湖平原地区最先筑塘(如皋塘、青塘)并开发的区域。唐代营建湖州罗城时,西苕溪水流已经被控制从城西、北部排入太湖,河流泥沙进一步向东北方向的太湖延伸。<br>浙师大地理系张雪林教授对太湖南岸土壤生成特性的研究发现,西苕溪在吴兴、长兴之间发育成汀煞白土,东苕溪水流在湖城东部发育成湖成白土。汀煞白土的形成时间要早于湖成白土,最晚形成的是环湖风生岸流沉积和吞吐流沉积。这一成果进一步佐证了地质学家有关太湖形成的观点。 太湖南部白土地理分布示意图(张雪林《太湖南岸两种白土土壤的发生特性》)<br>两晋南朝时期,太湖南岸很大一片区域仍属太湖水域的一部分,出湖水流由东太湖入吴淞江排出过程中,受湖盆基底沉积物、波浪、湖流等多重因素的影响,水流所携带的泥沙沿着湖泊南岸堆积,从而塑造出太湖南岸一条弧状的滨湖高地。<br>与此同时,来自上游的水流经过横塘的分流,仍无可阻挡地以沟洫港渠的形式向湖中渲泄,特别是季节性洪水时节,更是在滨湖地带强力地冲刷出自然的水道,为了排涝垦田,对天然水道的人工拓浚,甚至纯人工开凿河道也是必不可少的,就这样年复一年,“呈密集梳尺状排列”的溇港逐步成型。“山水入湖,侵地成沟,湖滩造田,沿沟为溇”——《太湖备考》中的描述可谓一语中的。<br>外来人口的不断涌入,农耕生产需求的持续增长,圩田垦殖开始向远离横塘的滩涂纵深挺进,溇港也随着圩田的外拓而逐渐加长。溇港外伸过长,势必带来导水效益下降,于是人们更具主动性地在纵溇之间开辟横塘,以互相贯通,进一步分泄来水,通湖的溇港继续向外延伸。经过近千年的开发,至清代中期荻塘以北的湖岸已向外拓展20华里左右,塘北又形成了南横塘、北横塘、戴山港这3条东西向的次级横塘,串联起西山漾、诸墓漾、盛家漾等诸多湖漾水系,形成了“多塘多溇”的独特水利体系。 关于溇港圩田系统兴起和成型的时间,历史文献缺乏明确记载。缪启愉先生在《太湖塘浦圩田史研究》一书中提出“溇港在始筑荻塘时已有开挖”,但他同时指出“湖溇圩田系统的形成,大约在唐后期”。至于有学者提出的“晋时已经初具规模”的观点,则很存疑问。因为当时的吴兴滨湖平原尚为太湖水域,荻塘东延还很有限,太湖南岸出现成批量溇港的可能性不大。 <br> 曾多次勘察嘉湖灾情的清乾隆朝进士王凤生认为:“自吴越天宝八年,置都水营田使,募卒为部,号撩浅军……专为田事,治湖筑隄,居民遇旱则运水种田,涝则引水出田。即湖溇所由始。” <br> 复旦大学历史地理学博士周晴认为,吴越国割据东南,多次北上与杨吴、南唐政权征战,湖州太湖一线是吴越国的北上交通要道,她结合地质学的成果提出:钱氏政权出于军事需要,“在太湖南部新淤积出的滨湖沉积带上大规模挑挖河港以利于行船,整齐划一的溇港布置形式就在这个过程中形成”。历史文献并未留下吴越国有规划地开挖溇港工程的记述,但确实,吴钱氏三代五王统治两浙七十余年间,施行“保境安民”国策,其水与田并治的体制、撩浅军浚港筑堤的扎实行动,大大促成了溇港系统的成型。 南太湖溇港图 <br> 南宋嘉泰《吴兴志》“寺院”卷中记载乔溇布经院、新浦永宁院、义高(溇)兴善院这三座建于吴越国时期的寺院,位置也与清代文献中溇港河道图完全相同。据《太湖备考》:宋初湖州有溇港三十六条,“西自小梅,东至胡溇,绵延八十余里”——上述两例,或可为南太湖溇港系统于五代、北宋初成型的旁证。嘉泰《吴兴志》中,多数溇名与现今已基本一致,溇港系统已具备今日的模样。 溇港之妙在其河道小而密,忌在溇小易淤塞。历代治溇,疏浚清淤为头等要事。<br>南太湖盛刮西北风时,常会带来大量泥沙,为防溇港淤塞,当地先民于摸索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吴兴地区的溇港出湖口大多偏向东北,溇与岸多呈30°至60°夹角——这与“排水干沟与承泄河道(湖泊)岸边宜呈锐角相交”的现代水利工程标准完全吻合,而且溇港入湖口多呈南宽北窄的断面形式,且置闸筑桥,通过束聚水流来加快流速,达到冲淤除沙之功效。从清代王凤生《浙西水利备考》之“吴兴溇港古地图”所标示溇港桥闸及河道尺寸可见,每条溇港入湖口普遍收窄,各溇湖口建桥少则1座,多则4至5座。有研究者统计,吴兴38溇港,跨桥有87座。如今,南太湖溇港上仍有数十座古桥遗存。<br>溇闸是调水与阻沙兼具的水工设施。目前有关溇闸的最早记载见于嘉泰《吴兴志》:“今旧插有元丰年号者。”可推断,溇港置闸管理之制,最迟北宋中期已通行。据南宋绍熙中《修湖溇记》属乌程的27溇,除大钱港附近水面较阔的纪家港外都设溇闸。溇闸管理体系严明,一般多是重阳节后闭闸蓄水,进入雨季的清明前后启闸导水;遇东、西北风大的时节,亦要闭闸以防湖水倒灌造成淤塞;溇闸初为木插,后换成了石质,“其插钥付近溇多田之家”显示了溇港管理的民间自主化模式。 《东南水利略》古溇港图 <br> 明洪武年间,于乌程县设大钱湖口巡检司、长兴县设皋塘太湖口巡检司,管辖溇闸和通航,建立溇港管理修浚制度。明清时期,设江南太湖营,负责塘溇防汛安全;各溇港口多设瞭望台、旗杆、汛房。溇港管理的制度化相当完备。 <br> 历代官民都很重视溇港的疏浚与管理。据陆鼎言先生的数据,南宋绍兴二年至绍熙二年,57年间共有19次疏浚溇港;明代242年间修塘浚溇16次,平均15年一次;清代229年间修塘浚溇20余次,平均10年一次。冬春季节,地方政府还会组织进行岁修。历史上但凡勠力塘溇浚治的地方官特别深得民心。 吴兴溇港古桥 <br> 杨荣绪,字黼香,广东番禺人,咸丰三年进士。同治二年,杨荣绪被授湖州知府,适逢太平天国祸乱江南,逾两年平乱后才到任。面对满目疮痍的溇港淤塞景象,他除了安抚百姓、全力恢复农业生产外,还将目光投向湖州水利的根脉——溇港。他广泛征求乡贤士人意见,寻求治溇良策,带领民众开浚溇港横塘,重修溇闸。他时常“轻舟巡验,常驻湖滨”,可谓呕心沥血。 大钱溇港古村<br>为解湖溇旋开旋淤之困,杨荣绪商议分年疏浚之法及铲芦捞浅、闸版启闭章程。他赴京复命期间,代摄郡事的宗源瀚根据其要求,在疏浚后的溇港上立“重浚溇港善后规约”碑,建立起科学合理的湖溇管理制度,此碑前些年在白雀宣家港重见天日,是当时溇港管理工作创新的重要见证。杨荣绪在湖州任上7年,溇港治理富有成效,惠泽后世数十年。<br>杨大人逝后,“士民悲戚,湖滨农人入城哭奠,船夫舆夫皆哭”。清廷礼部以其循良德政,“请入祀名宦祠”上奏光绪帝,而得恩准,乡民同时立“使君活我”德政碑于岘山之麓予以追思。<br>杨荣绪当时求教的乡贤中就有归安籍名宦、金石书画家吴云。太平军占领苏州后,他辞去苏州知府,居太湖迁钱溇,多次上书重修溇港。《两罍轩尺牍》中存有吴云致杨荣绪的信,提出了专责成、立水则、慎启闭、定岁修等八个方面的溇港浚、护、管措施。其后,他联合乡绅徐有珂等创议《重浚溇港章程六条》,并上书请得圣旨,共同督浚三十六溇。1870年,二人偕诸乡贤创建陈楼五湖书院,徐任主讲,书院学科除“制艺”外,兼授经、史及农田水利课。<br>晚清重臣林则徐,在其江苏巡抚任上治理太湖水患,曾几度到过吴兴,共谋治理太湖。道光十六年(1836),他在湖州知府于鼎培陪同下巡查湖滨乔溇,同年为当地崇善堂作《湖滨崇善堂记》。<br>溇港体系的完善极大地推进了南太湖圩田农业的发展。滨湖沉积带地势高爽,高程5至5.5米,成了旱潦无虞的地区,与荻塘南岸的低乡形成鲜明对比,其发育良好的湖松土厚达一尺,透水性好,施肥上力快,除种植水稻外,尤其适宜种植蔬菜、百合、山药及桑树等生长,荻塘以北的湖溇区迅速崛起为湖州东部平原中的高产圩田区,出现了“十里一镇,五里一村,土沃稻肥,动成千顷,菱芡茭芋,岁有数熟……实滨湖之沃壤,江浙之奥区”的景象。<br>“余居太湖之曲,土厚水深,迴旋盘礴数十里,中多醇德敦行之士,其人既不炫迹,不近名人亦罕有述者”——这是晚明阁老朱国祯卜居于湖溇地区的描述。明清之际,像他这样占得先机、聚族湖上的世家大户不在少数。<br>北宋嘉祐进士单谔将太湖治水方略概括为“上杀、中导、下泄”三大要点,深得苏东坡等人的认可,体现了“急流缓受、层层调蓄”的理念。太湖入湖水系的治理过程是这一理念的生动实践,“山从天目成群出,水傍太湖分港流”,戴表元的诗句就是南太湖水利最为形象的描述。 义皋溇港古村 <br> 太湖溇港圩田系统变涂泥为沃土,促进了江南稻作农业及相伴生的蚕桑、淡水鱼等种养业全面兴起,成就了北宋时期“苏湖熟,天下足”的美誉,奠定了湖州成为鱼米之乡、丝绸之府的坚实基础,架构起南太湖地区“城—镇—乡—村—圩田”的人居环境体系,支撑起湖州发达的内河航运网络,孕育出南太湖独特的文化景观。太湖溇港不只是工程,更是信仰——对水的敬畏,对生的执着,早已在江南人的基因里,流淌成另一条看不见的河。 <br> 如今,江苏的渎、港系统已基本消亡殆尽,湖州溇港系统作为太湖治理最经典的样板已成最后的孑遗,入列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可谓名至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