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武夷山诗赏析》(65)陈普《玉女峰》

端章甫

<p class="ql-block">【原诗】</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玉女峰</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陈普</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暮暮朝朝此水头,却无雨怨与云愁。</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我仪何事堂堂去,极目天涯双鬓秋。</p><p class="ql-block">【赏析】</p><p class="ql-block"> 陈普的《玉女峰》一诗,以简淡笔墨勾勒出一幅静默深邃的山水图卷,却在四句二十八字间暗涌着宋元易代之际遗民文人的精神激流。作为朱熹理学的重要传人,陈普在武夷山中隐居讲学二十载,其诗作常以山水为镜,折射出对文化命脉与个体生命的双重观照。此诗表面写玉女峰下水畔的时空凝望,实则通过“无雨怨”“无云愁”的超然姿态,在暮朝交替、鬓发成秋的物理时间之外,构建起一座抵御历史风暴的精神堡垒。</p><p class="ql-block"> 首句“暮暮朝朝此水头”,以重复的时间量词强化永恒的在场感。武夷九曲溪的某处水畔,成为诗人日复一日的守望坐标。这里的“水头”不仅是地理标识,更隐喻着文化源流——朱熹曾在此创立武夷精舍,将闽学推向巅峰,而陈普作为理学传人,其“暮朝”守望实为对道统的坚守。次句“却无雨怨与云愁”看似突兀转折,实则暗含双重解构:既消解了传统山水诗中风雨寄愁的套路,又以“无”字彰显主体心性的澄明。这种对自然情绪的剥离,恰似程颢“万物静观皆自得”的理学境界,将外在景致内化为心性修炼的道场。</p><p class="ql-block"> 后两句陡然引入生命意识的觉醒。“我仪何事堂堂去”之问,表面是对自我庄严仪态的疑惑,实则指向遗民的身份焦虑。宋亡后,陈普三拒元廷征召,其“堂堂去”的抉择,在“仪”字的礼法意味中,化作对儒家士节的持守。而“极目天涯双鬓秋”的收束,将空间视野推向无限,却在鬓发斑白中照见生命的有限性。这种“天涯”与“秋鬓”的张力,令人想起张炎“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的遗民悲歌,但陈普更添几分理学式的冷静观照——当物理时间在双鬓刻下秋痕,精神时间却在武夷山水间获得永恒。</p><p class="ql-block"> 全诗结构暗合理学“体用一源”的思维范式。前两句写“体”,呈现超越时空的静定之境;后两句言“用”,袒露身处历史裂变中的生命实相。这种由天道及人道的书写路径,与朱熹《观书有感》中“天光云影共徘徊”到“向来枉费推移力”的转折异曲同工,但陈普的诗境更显孤绝——诗中的“我”既是观照主体,又是被观照的客体,在“水头”与“天涯”之间,完成对遗民身份的双重确认。而“无雨怨与云愁”的超然,并非道家避世,恰是理学“存天理”功夫的诗化呈现:当个体将生命锚定于文化道统,外在的朝代更迭便如过眼云烟。</p><p class="ql-block"> 诗中意象的选择尤见匠心。“水头”作为全诗支点,既承接武夷九曲的理学血脉,又暗喻“源头活水”的学术传承;“双鬓秋”的白发不仅是生理衰老的标记,更是文化坚守的勋章。这种将自然物象转化为精神符号的写法,与陈普在《石堂》诗中“武夷山石百王师”的理路一脉相承,但在《玉女峰》中更添几分苍凉——当“百王师”的山石依然矗立,守望者的鬓发却已染秋霜,这种物我对照间,既有对道统永续的信念,亦难掩个体在历史长河中的渺小感怀。</p><p class="ql-block"> 若置于宋元之际的文化语境中细察,此诗更显厚重。当元廷推行汉法却难消文化隔阂时,陈普选择在武夷山水间重构精神家园。诗中的“无怨无愁”,实为历经沧桑后的彻悟:既然无法阻止朝代鼎革,便以山水的永恒消解历史的无常。这种态度既不同于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壮烈,也有别于郑思肖“宁可枝头抱香死”的决绝,而是在静观山水中完成文化命脉的接续。玉女峰下的“水头”,由此成为遗民文人的精神源泉——它不因雨怨云愁改其清澈,恰如道统不随王朝兴废断其流脉。</p><p class="ql-block"> 《玉女峰》的价值,在于它用最克制的语言,完成了最深刻的文化叙事。当我们在八百年后重读此诗,依然能透过“双鬓秋”的意象,触摸到那个时代文人风骨的体温。那些暮朝守望的身影,那些无怨无愁的凝视,最终在武夷山水间凝固成一座文化的丰碑——它告诉我们,真正的永恒不在钟鼎铭文,而在学者日复一日对“此水头”的深情注视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