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清珠-二善斋

曉寒夜夢自分明，聞得春風過五更。

六趣森森眼前事，七情杳杳心底生。

歌樓聽雨當時景，蘭若觀心覺後聲。

他日頓繩開玉鎖，天心朗照盡凡情。

注：

1.得dè、六lù、七qì、覺juè、日rì、玉yǜ，均为入声字。杳：伊鳥切，音yǎo。冥也。杳杳：幽暗深远的样子。聞：知聞也。此处指“聞性”。“闻性”是人本具的听觉功能的本能，它无来去、无生灭，区别于有生灭的“声音”对象。闻性，由脑子及耳而起的闻的作用称为“聽”；单由脑子而起的作用称为“聞”。聽：他定切，音tìnɡ。聆也；靜也。靜，然後所聞審也。若：人者切，音rě。般若bōrě，梵語謂智慧也。浮屠所居，西域謂之蘭若lánrě。官賜額者爲寺，私造者爲招提、蘭若。顿：都困切，敦去聲dùn。下首也；頓，又壞也，謂挫傷折壞，今俗語委頓是也。盡：子忍切，津上聲jǐn。極也；皆也。

2.五更：我国古代把夜晚分成五个时段，用鼓打更报时，所以叫作五更gēng、五鼓，或称五夜。亦用来特指“第五更”的时候。即：天将明，寅正四刻，约在凌晨四时四十八分左右。汉·乐府《孔雀东南飞》有句：“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南朝·陈·伏知道《从军五更转》诗有句：“五更催送筹，晓色映山头。”

3.“六趣森森”句：六趣，佛家语。众生由业因之差别而趣向之处，谓之六趣，亦曰六道。即：地狱、畜生、饿鬼、修罗、人、天。《永嘉大师证道歌》有句：“顿觉了，如来禅。六度万行hènɡ体中圆。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行：下孟切，音hènɡ，迹也。所谓“德行hènɡ內外”，即：在心爲德，施之爲行hènɡ。

4.“七情杳杳”句：所谓“七情”，即人有七种感情，一般指喜、怒、忧、思、悲、恐、惊。《文心雕龙·明诗》有句：“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

颔联两句“互文”，“六趣”与“七情”，尽是“梦”中底事，既是“眼前事”，亦可“心底生”，不必拘泥。

5.颈联“歌樓聽雨當時景，蘭若觀心覺後聲”句，化用宋·蒋捷《虞美人·聽雨》词句及词义：

少年聽tìnɡ雨歌樓上，紅燭zhǜ昏羅帳。壯年聽tìnɡ雨客kè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tìnɡ雨僧廬下xiǎ，鬢bìn已星星也yǎ。悲歡離合hè總無情，一任rèn階gāi前、點滴dì到天明。”

词中燭、客、合、一、滴，均为入声字。燭，朱欲切，音囑zhǜ。“也”，应读作yǎ。“也”，字典注音“以者切，音野”。关于“野”字，在南北朝、隋、唐时归在“麻韵”，音“iǎ”。如：北朝《乐府诗集·敕勒歌》可以为证：

敕chì勒lè川，阴山下xiǎ，

天似xǐ穹庐，笼盖四xì野y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xiàn牛羊。

6.“他日顿繩”句：化用《水浒传》中鲁智深圆寂前作的一首偈诗，全诗为：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7.“天心朗照”句：化用弘一法师遗句：“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弘一法师李叔同临终前，给至友夏丐尊写了一封遗书，信中写道：“丐尊居士文席，朽人已于九月初四迁化，曾赋二偈附录于后，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其中：“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出自庄子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贵乎神交，平淡如水，但清泠甘澈。“执象而求，咫尺千里”中的“执象”，出自《道德经》：“执大象，天下往。”“执大象”就是要明“大道”，掌握天地间的规律。只要保持着心中对大道的追求，朋友即便相隔千里，也感觉近在咫尺。“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如果问我要去哪里？我只感觉所去之处广阔无边，无法言说。“华枝春满 天心月圆”，在开满花朵的枝头，春意盎然；在天空正中央，一轮明月高悬朗照。你问我春在哪里？春天就在繁花满枝的时候出现；你问我天心所在，天心就在那月圆时分得以彰显。但见春满花开，皓月当空，一片宁静安详的所在，那便是我的归处。

8.“盡凡情”句：化用明·洪应明《菜根谭》“但尽凡情，别无圣解；知是空华，即无轮转”。

乙巳暮春，某日清晨，余从睡梦中悠然醒转。室内清冷，暗裹被衾；举目四顾，景状如昨；各种情愫，油然而起。于此娑婆世界，即将开启全新一天。看时间尚早，遂闭目养神。想起睡前，品读蒋捷《虞美人·聽雨》，颇有心得，不禁暗自讽诵起来。

关于蒋捷，清代刘熙载在他的著作《艺概》中评价说：“刘文房（唐·刘长zhǎng卿）为五言长城，（蒋）竹山其亦长短句之长城欤！”此语，评价甚高。《四库全书》提要评价蒋捷：“其词练字精深，调音谐畅，为倚家之榘jǔ矱yuè。”“倚家”，即“倚声家”，词人的别称。“词”，别名“倚声”。“榘矱”，意为‌规矩、法度‌，常用来形容行为或艺术的规范准则。也就是说，蒋捷的词作，被古人认为是填词的法度和标准。余非常喜欢蒋竹山《虞美人·聽雨》这阙词，实为高妙之作。至于如何高妙，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无需赘述。在玩味这阙词的过程中，余想起李太白诗作《子夜吴歌·秋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明清之际大儒王夫之对李太白这首诗的评价：“前四句是天壤间生成好句，被太白拾得。”余仿照此语，评价蒋竹山《虞美人·聽雨》这阙词，亦认为：“天地之间独有这好句，被蒋竹山得了去。通篇白描素写，似脱口而出，视格律韵脚如无物，潇洒至极。”

某日睡前，余独坐书房，再次想起这阙词，玩味之余，忽生奇想：蒋竹山在词中提及“僧庐”，若把这阙词转作禅家机锋顿语，该当如何审视？如此妄想，竟别开生面。词作中，承上启下之句“悲欢离合总无情”，若放置于“草庐”、“茅庐”之下，无有不妥；若放置于“僧庐”之下，则需直面问讯：施主道了个“无情”，那“有情”该作何解？任你大儒著世，只消呆住片刻，禅家这顿板子你是断然逃不过去了！思虑及此，不禁抚掌而笑——这“吹毛求疵”的机会不就来了吗？若由在下措置此句，该作何解？余稍作思忖，提笔写下一句：罗衣缁素总关情。这下阙词便改作“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羅衣緇素總關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元代杂剧《谇范叔》里有一句话：“先敬罗衣后敬人，先敬皮囊再敬魂。”以此句观之于文人骚客，回忆其前半生命途蹇蹇，大多笼罩此句阴霾之下，无法释怀。即便暮年聽雨僧廬下，那階前點滴，依旧是入耳、入心，不胜唏嘘。若能于此当下，把这心念一转，这“罗衣”也好，“缁素”也罢，尽属凡情，与当下、此刻“聽雨者”有何干系？不过幻化之身，南柯一梦而已。有此等境界，方能担得余下两句：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若不如此，这半生蹇拙又有何意义呢？

书写至此，有好事如清珠者，定当发问：您又关了恁么个情？有好事如清珠者答曰：海上明月共潮生。

2025年4月20日星期日，16：18。初稿。

2025年5月4日星期日，23：22。终稿。

清珠.二善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