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长江怀里流淌的诗意

渔苇@～～

( 一 )

金沙江流经我故乡，那座横卧江上的金龙桥，曾经是茶马古道上的重要通道，老人们喜欢称它为“万里长江第一桥”。这在儿时的我心中，充满了神秘好奇。望着滔滔江水，我却不知她从何处来，要流向何方。

　　而今，因工作之故，我栖居怒江畔，身处举世无双的“三江并流”腹地。日子久了，金沙江、怒江已如老朋友般亲切。无数个闲暇时光，我伫立江畔，顺着江水发呆，任思绪飘远。也曾遇见过一些古渡口岸遗址，但从未有机会泛舟江上。

　　关于长江的认知，除了故乡那段金沙江的记忆，更多来自于书本。原来，长江发源于遥远的青藏高原唐古拉山脉，接纳了一条条支流，从纳钦曲、沱沱河、通天河、金沙江，一路蜿蜒曲折，几经易名，终以“长江”之名一路向东奔流。

长江，作为华夏儿女心中怀揣着极致浪漫情怀的母亲河，千百年来，多少文人墨客在她怀里孕育出诗词歌赋，多少贬谪者在她身侧轮番上演着悲欢离合。长江，一直也是我心底最渴望奔赴的诗与远方。

　　因为工作和孩子上学的原因，我们只能在节假日扎进人潮汹涌的旅行大军中，匆匆游览、走马观花。再冉安排好了一切，我们在五一假期登上了重庆开往宜昌的游轮。四天三夜的行程被安排得满满当当，游轮里也是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倒也省了不少心。

本应在夜幕降临时，从朝天门码头登船，枕着两江交汇的粼粼波光，在魔都的璀璨灯火中开启这场诗意旅程。谁知因水位变化，被临时通知改道在丰都登船。虽然之前在朝天门看过多次夜景，脑海中也能勾出那画面，但是没能亲历朝天门码头华灯初上的震撼，还是觉得有一丝遗憾。

夜幕降临，游轮在丰都的灯火中启航，一路顺江而下。夜色中，游轮化作一条游动的鲸鱼，似要搅动江底沉睡千年的故事。

　　次日清晨，从广播中得知船其实还在丰都港。吃过早餐，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我们下船上岸游览丰都鬼城。鬼门关、奈何桥、望乡台、孟婆庄……这些平日里无比忌讳的字眼，在这里一一具象化，且毫不掩饰地展现在世人眼前。融合了佛儒道文化的雕像，略显夸张的造型诠释着生死逻辑，除了透着阴森，竟还觉得有几分呆萌。

　　这座始于汉代的丰都鬼城，流传着“鬼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跨过鬼门关，一生都平安”的说法，这是人们对幽冥世界的独特想象，也是对生死的直面思考，这与我们藏族人看待生命轮回倒有几分相似。

　　走进天子殿，一股庄严肃穆之感扑面而来，我不禁陷入沉思。无论多么伟大的人物，终将无法回避生死；再亲密的人，也难免经历生离死别，最终独自走向人生的终点。在这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无数的遇见与别离，在遗忘与铭记之间，不断触动着我们的灵魂。若能坦然面对内心的阴暗，从容对待世间之事，那才算活出了人间清醒。

　　殿门有清人题联，曰：“泪酸血咸手辣口甜莫道世间无苦海 金黄银白眼红心黑须知头上有青天”。

　　午餐过后，船继续前行，天气极好。午后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江面，游船缓缓驶入这片如梦似幻的天地。船头劈开的水纹里，游动着稀碎的光，船上一路组织着酒会、亲子活动等节目打发着时光。

　　傍晚时分，船行至忠县港口。听讲这里有《烽烟三国》的大型实景剧，以关羽的部分故事为主线，能让人仿佛回到那个金戈铁马的三国热血时代。但我不太喜欢关羽这位英雄，孩子们也似乎对船上的游乐场更感兴趣，于是便留在船上，慵懒地躺着，放空自己。

等看剧的游客折回，游轮再度在夜色中启航。

　　江风阵阵，有些冷。但丝毫没有睡意，整个人都随着游轮一同浸在茫茫江水中。

( 二 )

游轮跑了一宿，于第三日清晨，行至奉节港口。有雨。

江水自瞿塘峡穿巫峡下西陵峡，一路山水相依，如同玉镜过滤出的一轴山水画卷。作为三峡的起点，这里钟灵毓秀。白帝城就像一颗被江水含在口中却舍不得吞咽的糖果，静静伫立。雨中的白帝城更添几分神韵。

漫步白帝城，仿佛能触摸到千年前的诗魂。杜甫曾在此登高，发出“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慨叹；刘禹锡写下“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情”，更留下“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的哲思妙语……白居易、苏轼都曾在此留下大量诗篇。时至今日，人们仍从《竹枝词》中打捞起那些浸入江水的古老民谣。

　　我不禁遥想，若干年前的那个清晨。流放夜郎的李白，带着苦闷与煎熬逆流来到白帝城。或许前夜的酒意还未完全消散，突然意外收到赦免的消息，他叫船家立刻调转船头，欣喜若狂地吟出“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我猜，那一刻的李白定是变成了个喜极而泣的孩子，因为他是“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李白呀，他怎会懂得伪装，更何况远方有等他的人呀，还有他一直向往却从未实现的政治抱负。

此时年近花甲的李白，与25岁时在长江下游写下“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时自信从容的他，在长江水上，冥冥中完成了一场宿命的和解。三年后，这位谪仙人便陨落于大唐的天空。

　　站在白帝城，眺望夔门的雄浑壮阔，心中默诵着这些诗句，不再像儿时背诵时那般轻松惬意，内心满是感慨。唐宋元明都已远去，王侯将相皆化为尘泥，但此刻，目光所及之处，尽是诗的身影。

如今，江水早已淹没了李白当年踏上白帝城的路，风雨廊桥正以新姿态续上了跨越千年的诗篇。你看，彩云悠悠、两岸猿声依旧，那叶一日驶过万重山的扁舟，早已划进我们的血液，成为文化记忆中永恒的符号。

刘备在此遗恨托孤的悲情，诸葛亮临危受命的忠节，让这座城有了“奉节”之名，承载着无尽的悲壮与体面。

( 三 )

吃过午餐，船便驶入三峡的第一段峡谷——瞿塘峡。两岸壁立千仞，赤甲山与白盐山对峙如门，夔门雄姿震慑人心。讲解员娓娓道来瞿塘峡的点点滴滴，两岸景色美得缠绵悱恻。

巫峡以秀丽著称。我们换乘小船，深入巫山小三峡。这里的美，令人窒息，仿佛踏入了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又似误入了九天仙境。

远古栈道，崖壁悬棺，这些带着千年人工痕迹的神秘遗存，激发着人们想象，令人惊叹不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不过是漫长岁月里，先祖与江水共生的独特的生命形态。人类面对自然绝境时能激发出的潜力往往超越人类自身认知。 　

　　郦道元在《三峡》里描绘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的美景，此刻就在眼前。站在甲板上，从诗句中对照青山绿水，便是绝美。

　　黄昏时分，长江宛如一位刚拆封胭脂匣子的女子，眉梢还凝着黛色的清冷，眼角已晕开桃色的温柔。江风轻拂，带着丝丝凉意，亲吻着这份独韵随风飘散。巴山楚水在湿润的空气里酿成一杯古老而清冽的美酒，让人沉醉不愿醒来。

　　游轮在夜间继续航行。远处，点点灯火渐渐隐没在无尽的夜空里。

漆黑中，错过了巫山十二峰的绝美风姿。迷糊之际，我确定已与她们擦肩而过。我琢磨着那些流传千年的传说，流露着无数往来行人的精神寄托。山与水的互动中，那些陡峭悬壁定是江水江风刻开的印章，在长江这本书卷上，诗人写好的诗句，由它盖下历史的印记。

　( 四 )　

最后一天清晨，船行至秭归港，这是屈原的故乡。

　　这位傲骨铮铮的男人，不仅开创了诗歌的先河，也树立了爱国典范。他从长江出发，终究没能扶住楚国大厦，带着楚辞的乐章在汨罗江结束了生命，兜兜转转中，最后还是回到了长江的怀抱。不远处，王昭君与江水拜别，这位倾国倾城的女子，从青石板走进深宫，却毅然告别故土走向草原，她凭美貌和智慧握住了匈奴的秤砣，为大汉换来了和平。那座青冢历经千年，远远守护着故乡江边的号子。

举世瞩目的三峡大坝，巍峨壮观，人类智慧与自然天工在长江上完美融合。看着这国之重器，除了震撼，还是震撼。然而，更令人敬佩的，是在国家发展进程中，为家国大义而牺牲小我的百万移民。他们舍下了故土，却托起伟大的三峡精神。

　　三峡人家那乌篷船上的红衣少女换了一茬又一茬，但那甜美的微笑始终未曾改变。她们就是长江的女儿，用笑容迎接每一位来客，传递着这片土地的热情与温柔。

　　至此，结束了我的三峡之旅。可长江的辽阔似乎才刚刚开始。“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江风里，远望千帆竞发，回荡着历史的千年回响。长江穿过一路繁华，最终汇入大海。

长江义无反顾地奔流着，不染人间纷扰，她流经岳阳楼、黄鹤楼……浩浩荡荡，横无际涯。于是，酝酿出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之乐而乐”的高尚情操，吟唱出了“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浩渺意境。一路上，有惊涛拍岸的壮阔，有高山流水的雅致；有“人生如梦”的顿悟；有“伯牙绝弦”的决绝，也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怜惜……江水悠悠，阅尽人间悲欢，却也是最懂得抚慰、最善于治愈。

　　滔滔江水奔腾万年，不舍昼夜间见证了岁月的沧桑，6300多公里的征程，滋养着亿万华夏儿女。今天，社会飞速发展，便捷的交通打破了空间束缚。但当我在茫茫江面上默念着“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的诗句时，依然会被时空中对望的那份深情所感动。

　　这趟旅程虽匆匆，却是一次难得的心灵之旅，终生难忘。追寻着古人的足迹，想象着他们以江为墨、泼墨成诗的痴情，我深深感受到，每一道江水转弯处，都沉淀了千年的风霜和历史底蕴，串起一条中华文明的精神来路。无论悲喜，我们共饮一江水，那便有了永恒的诗意。

2025年五一假期於三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