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弟弟三次溺水

海波

我让弟弟三次溺水

“五一”前夕，社区公告栏里张贴出预防中小学生溺水的通知，电子屏上循环播放着安全教育视频。那些闪烁的画面与警示文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深处的铜锁，六十多年前弟弟三次溺水的惊险往事，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弟弟小我三岁，童年岁月里，我们几乎是彼此的影子。同一张木床上，我们脚丫抵着脚丫入眠，从牙牙学语到少年初成，手足情深在时光里悄然生长。可年幼懵懂的我，却在不经意间成了弟弟生命中的“危险因子”，三次溺水事故，每一次都如锋利的刀，刻在我心头，成为挥之不去的愧疚。

那是一段物资匮乏的岁月，我家傍着农场的抽水站而居。如今农村常见的抽水站，合闸通电便能让清水汩汩流出，操作便捷。但在六十多年前，整个农场连高压电都没有，更别提柴油发动机了。那时四五岁的我，对抽水站的一切有着深刻的印象：四台水桶般粗壮的抽水机矗立在车间里，全靠煤气发动机驱动。煤气发动机庞大得像头巨兽，车间内还配备着燃煤锅炉、储气罐等复杂设备，光是看着这些装置，便能感受到当时工业的艰难与落后。每个工作班次，都需要好几位工人叔叔齐心协力操作。工作时，发动机的轰鸣声震得人耳膜生疼，热汽管道的排汽声“吱吱”作响，传动皮带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人们面对面交流，都得扯着嗓子大喊，否则根本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抽水站的建筑坐东朝西，横跨在河面上。房前是向西蜿蜒的送水渠，屋后则是水源河，河面宽约十米。离抽水站不远处，有一座南北走向的石桥，我们家就坐落在河的南岸，从窗口望出去，石桥的轮廓清晰可见。

这座石桥由两块宽约50厘米的石头铺就，中间却留有约40厘米宽的空隙，那是提放闸门板的通道，且桥上没有任何防护栏杆。桥面距河面约3米，成年人走在上面都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失足坠落。弟弟人生中的第一次溺水，就发生在这座看似普通却暗藏危险的石桥上。

那是五十年代末的一个秋日正午，金色的阳光洒在大地上，空气中飘着成熟作物的香气。我和弟弟站在家门口，远远望见母亲在引水河北岸的小路上匆匆走来。思念母亲的急切心情，让我将她“不许过桥”的叮嘱抛到了九霄云外，牵着刚学会走路、最多一岁多的弟弟，满心欢喜地朝石桥走去。那时的我，也不过四五岁，哪里懂得什么是危险，只想着快点见到母亲。

我们手牵手，脚步蹒跚地踏上桥头。走到桥中间时，我才发现一个棘手的问题：桥面两侧的石头宽度，根本容不下我和弟弟牵手并行。正常情况下，我们可以一前一后从一块石头上通过，或者各自走在一侧的石头上。可年幼无知的我，固执地不愿松开弟弟的手，就这样一左一右，踏上了桥面的两块石头。

由于我们俩手臂相加的长度略小于桥面空洞的宽度，每走一步都要相互拉扯、借力，摇摇晃晃地向前挪动，每一步都伴随着失足落水的风险。此时，如果我能稍微机灵一些，松开弟弟的手，或许就能避免悲剧发生。但那时的我，像被施了魔法一般，死死握着弟弟的手不肯放开。

几十米外的母亲很快发现了我们的身影，她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声嘶力竭地呼喊，让我们赶紧停下。然而，急于投入母亲怀抱的我们，不仅没有停步，反而加快了步伐。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弟弟被我牵拉着，一个踉跄，一脚踩空，从桥面的空隙处直直坠向河中。桥面离河水约有两米高，幸运的是，弟弟落水时头朝上，漂浮在水面上。

深秋时节，弟弟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衣，这才没有立刻沉入水底。或许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他竟然没有哭出声，只是睁着大眼睛，惊恐地望着天空。而我，站在桥上，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没意识到弟弟正处于生死边缘，既没有大声呼救，也没想到去找人帮忙，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像尊石像。

按常理，母亲此时应该大声呼救引起旁人注意。可当她亲眼目睹弟弟落水的瞬间，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灵魂，一下子瘫倒在地。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四肢也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刻，她的世界仿佛静止了。此时，她离桥还有约50米远。（成年后听母亲说起，她看到我们在桥上继续走动时，心里就预感要出事，于是拼命奔跑。弟弟坠落的刹那，巨大的恐惧让她瞬间失去了行动和呼救的能力。）

这是多么令人绝望的场景：落水的弟弟不哭不闹，懵懂的我不知呼救，焦急的母亲无法发声。如果这种状态再持续几分钟，一旦棉衣吸饱了水，弟弟口鼻没入水中，后果将不堪设想！

好在命运之神在此刻眷顾了我们。秋天的抽水站虽不抽水，但工人们仍在进行设备保养工作。一位工人叔叔饭后到河边洗碗，从抽水站北墙角走出，刚踏上石桥头，就瞥见了河面上漂浮的弟弟。

我永远忘不了那位叔叔救人的画面：他毫不犹豫地扔掉手中的碗筷，三步并作两步跨过路面，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如同一头矫健的猎豹，纵身跃入河中。他入水时激起的浪花，将弟弟上下颠了几下。只见他奋力划动双臂，迅速游到弟弟身边，一把将弟弟托起，高高举在水面上。整个救援过程不过短短几秒，弟弟就这样奇迹般地获救了！很快，抽水站的其他师傅们也闻声赶来，纷纷帮忙。

看到弟弟平安无事，母亲这才回过神来，她跌跌撞撞地跑上前，泪水夺眶而出，颤抖着双手接过弟弟。她泣不成声地向救命恩人致谢，在场的人无不动容。这位叔叔是我们平日里熟悉的邻居，可如今，我这个不孝之人，竟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这份愧疚，随着岁月的流逝愈发沉重。

后来我问母亲，当年是如何答谢这位恩人。母亲说，那个年代人心纯粹，叔叔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母亲只是帮他洗净了湿透的衣服，他还觉得麻烦了我们，连声道谢。是啊，那是一个淳朴的年代，人们互帮互助，不求回报，人与人之间的情谊简单而真挚。

时光流转，弟弟渐渐长大，到了上学的年纪，我们也搬离了抽水站家属区。但夏日的清凉与水中的乐趣，依旧吸引着我们。每逢暑假，抽水站前面的送水渠便成了我们的“乐园”，那里不仅有清澈凉爽的流水，还有一群群逆流而上的红尾巴小鱼，它们聚集在水渠挡水墙旁，任凭水流冲击，依然坚守原地，可爱的模样总让我们忍不住想去捕捉。

然而，这片看似欢乐的水域，实则暗藏危机。抽水机出水口冲力极大，渠水流速飞快，渠底的石头上长满了滑溜溜的青苔，人一旦踏入水中，稍有不慎就会滑倒。在湍急的水流中，别说是孩子，就算是大人，一旦摔倒也很难站起来。被水流卷走几个跟头，就可能因窒息而失去生命。

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吃过午饭，我和弟弟又来到送水渠玩耍。此时，水渠两岸坐着不少乘凉的大人，他们悠闲地坐在石头矮墙上，将双脚浸在水中，用毛巾蘸水擦拭身体，享受着夏日的清凉。我扶着水渠边的石头墙，一门心思地逆水抓鱼，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离抽水机出水口仅有三四米的地方。

突然，四根管口粗如水桶的水管中，水流如猛兽般喷涌而出，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将我冲倒。我仿佛一片轻飘飘的树叶，被湍急的水流裹挟着向下游冲去。我拼命挣扎，想要抓住点什么，可水流太急，根本无济于事。

下游几十米处是深水区，那里旋涡密布，一旦被冲进那里，我绝无生还的可能。从出水口到深水区大约五六十米的距离，按照水流的速度，用不了一分钟，我就会被卷入死亡的深渊。

弟弟当时就在我的下游，同样扶着挡水墙抓鱼。当我被冲到他身边时，出于求生的本能，我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腿。弟弟毫无防备，一下子被我拖倒，也卷入了湍急的水流中，我们俩一同朝着深水区漂去。从我被冲倒到拉倒弟弟，不过短短几秒，事发突然，岸边的大人们都没有察觉到异常。

千钧一发之际，弟弟展现出了惊人的冷静和敏捷。他被拖倒后，迅速高举一只手臂，奋力去够水渠边的挡水墙。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和灵活的动作，他成功抓住矮墙，艰难地站了起来。而我身处水渠中间，离墙较远，只能在水中随波逐流，被动地被水流冲着，心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水渠上游有挡水墙的一段，岸边种着高大的树木，随着我不断向下游漂去，岸上的树木一棵棵快速向后退去。我知道，再过几棵树，我就会被冲进深水区。就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我看到一个身影——陈师傅正坐在水渠边的矮墙上用毛巾擦身，他是岸边最后一个人。求生的本能让我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当漂到他脚边时，我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他的脚脖子。

巨大的惯性差点将陈师傅也拉下水，好在他反应迅速，一把抓住身边的树干，才稳住身形。就这样，我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侥幸捡回一条命。

原以为经历了这两次生死考验，我们会对水产生敬畏之心。可没想到，在一个炎热的夏天，弟弟又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而这一次，我依然是那个“始作俑者”。

那天，农场船队的七八条船停靠在河里清理船舱，盖舱板被随意丢在河面上。我和弟弟虽然都不会游泳，但看着漂浮的木板，心中的好奇和贪玩战胜了恐惧，各自抱着一块盖舱板，在水中嬉戏。我的木板较宽，浮力大，趴在上面还算平稳。弟弟的木板窄小，我发现一块宽板后，便想让他换一块更安全的。

我在水中就把这片宽板向弟弟推去，示意他等木板漂过去再松开窄板。可弟弟忘记了身在水中又不会游泳，在宽板还没靠近时，就松开了手中的窄板。刹那间，他的头部没入水中，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双脚拼命蹬水，想要浮出水面。

我距离弟弟有一段距离，划着木板根本来不及施救。慌乱中，我看到同学陈佳萍的父亲陈叔背对着我们坐在船上，我扯开嗓子大声呼救。陈叔闻声转身，没有丝毫犹豫，像一颗出膛的子弹，“嗖”地扎进水中，朝着弟弟的方向奋力游去。很快，他就将弟弟捞出水面，抱到了船上。弟弟上岸后，脸色通红，不停地咳嗽、打喷嚏，眼神中满是惊恐。

当天晚上，父亲得知此事后，大发雷霆。他拿起竹条，狠狠地抽打在我们的屁股上，一边打一边怒斥我们不知死活。疼痛的滋味刻骨铭心，但比起身体上的伤痛，我心中的自责更难以承受。

关于弟弟溺水这件事，后来还听母亲说起过一段颇具神秘色彩的往事。母亲说，曾有一位算命先生告诉她，弟弟在十岁前命中“犯水关”，命里易遭水厄，让母亲务必小心照看。所谓“犯水关”，就是容易因水而遭遇不测。那个年代，家里孩子多，爷爷奶奶又不在身边，父母都是双职工，整日为生活奔波，根本无暇时刻照看我们。我们能平安长大，真的只能说是命大。每到暑假，村里、农场总会传来有人溺水身亡的噩耗。

记得三年级时，班上有个叫雷灌云的同学，就在暑假戏水时不幸溺亡。我曾跟着其他同学跑到事故现场，远远地望见雷灌云赤身躺在水塘边，夏日的阳光无情地炙烤着他的身体，他一动不动，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他的姐姐雷苏云是我们的班长，曾经总是笑容满面，爱唱爱跳。自从弟弟离世后，她变得沉默寡言，再也听不到她欢快的歌声，脸上的笑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神奇的是，母亲从算命先生那里听来的说法，在弟弟身上似乎得到了应验。十岁之后，弟弟再也没有发生过溺水事故。时光飞逝，如今走在街道上，常常能看到家长们小心翼翼地护送孩子上学，校门口车水马龙，与我们当年无人看管、肆意玩耍的情景截然不同。虽然现在的孩子少了在河水中嬉戏的乐趣，但也少了许多危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

“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古人笔下的水上惊险，与我记忆中的溺水往事有着相似的惊心动魄。那些与水有关的生死瞬间，早已深深烙印在我的生命里，时刻提醒着我珍惜平安，也让我对生命多了一份敬畏。

2025年5月4日17:10: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