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如风

童心的旷野

　　外公离世已有18年，而今天又是外公100岁阴寿。老妈说,今天的阴寿办好后，外公的事情基本就了了。我的心，空落落的，似乎和外公之间的丝线变得越来越细，随时要绷断了一般。

　　18年可以让一望无际的荒漠变成生机盎然的绿洲，使破败不堪的茅草屋被巍然矗立的高楼大厦所代替，使原本稀奇的智能手机飞入寻常百姓家——可是，再漫长的时间，都无法让我忘却心中的他，那个给予我快乐、智慧，那个启迪我思想、丰富我生命的他。

　　外公的家离我们家很远，至少在几乎只有凤凰牌自行车作为交通工具的时代是如此。早在妈妈还是姑娘时，外公就带着两个舅舅搬家到了围垦，从此开始了辛苦的耕耘。

因为交通的不方便，一年中到外公家去的次数总是很少。若是去，爸爸也总是骑着那辆与他的身材很不相称的自行车，姐姐坐在前杠上，妈妈抱着我坐在后座上，一坐就是两个小时。现在想来我的小个子父亲也是伟大的父亲，以一己之力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也挑起了我和姐姐的多姿多彩的童年！

　　爸爸再一次，颤颤巍巍地骑着大轮自行车，载着我们去外婆家。还没有到目的地，我就远远地看见盘着发，穿着大襟布衣的外婆在朝我们招手。我奇怪为何外婆总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后来才知道，原本在桥上的茶摊悠哉悠哉喝茶的外公，眼尖地看到我们，就急急地走回家准备菜肴去了。于是下车后第一个见到的一定是外婆，而最热情的似乎也是外婆了。

外公喜欢坐在大灶前，一边往灶膛里添加柴火，一边抽着最便宜的西湖牌香烟，柴火的烟味和缕缕烟圈混合在一起，迷蒙中是外公弯弯的眉眼。红枣煮鸡蛋、白木耳、绿豆汤或者桂圆肉烧红枣，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总有一样东西会被外公安排上……

　　在我的印象里，外公有时也很严厉。也许是小孩子天性吧，即使知道是多么地艰辛才到外公家，但屁股还没有坐热，有时我也会嚷着要回家。尤其是夏天的时候，看到细细长长的黑色蜈蚣入侵了外公家的整面墙；当晒毛豆秆时毛毛虫突然从屋上掉下来，然后掉到我的脖子上；当外婆让年幼的我帮忙翻动蚕宝宝，看着白白嫩嫩的将军们纷纷争夺绿色领地……童年也有噩梦！

每当这时，爸妈会好言相劝，外婆会拿出糖果糕点来哄我，但我似乎是铁了心了，继续哭闹。我忘不了10岁那年，我又在晚上九点多上演相同的戏码，外公生气地指着我说：“这么想回去，现在就走，自己走回去。”好不容易盼来的外甥女，一心想着要离开，我想当时的我一定伤了他老人家的心吧。

我永远无法忘记外公当时的表情，正如我无法忘记和外公在一起的日子。

外公早早地就和舅舅们分了家，只拥有一间平房和一间堆放物品的茅草屋。在小小的涌动着泥土气息的屋子一角，摆放着一张小小的床。

多少个夜晚，我在外公天马行空中的描述中了解着外面的世界，也感慨着外公的无所不能。

　　我喜欢躺在床上，听外公讲故事，金瓜子、白蛇传、牛郎织女、八仙过海的故事，各种各样有趣的字谜——我不知道为何外公会知道这么多。我常常想：外公一定是个读书人吧，他一定去过好多好多的地方吧，他真的好了不起啊。“外公，我也要像你一样。”外公总是轻轻地摸摸我的头。外面似乎演奏着青蛙王子的合唱，但我只听着外公动听的故事，看着那亮了灭，灭了又亮的烟火。

　　我的外公其实不认识字，当然不会写散文诗，他的“日记”里只有每天干活的日期。

当舅舅家的广播还未响起，外公已经背着他的老伙伴要出门了。我因为睡不着，也吵着要跟外公去田地上玩。清晨的露水淘气地在黄瓜叶上滚来滚去，等到太阳出来，它们可就不能享受这惬意了。“你就站在田埂上不要下来，露水太多，当心衣服裤子湿掉了。”外公一边叮嘱我，自己却已经下了地。看着自己种下瓜秧、除草、搭棚，最终收获满满，外公甚是欣慰，连说话的语气都变得轻快很多。“好的黄瓜拿到市场上去卖，样子难看的自己腌制起来可以吃。”“来我把黄瓜给你洗一洗，这黄瓜味道是极好的。”我没有想到，一心扑在农活上的外公竟然会这么细心，特地为我装去了一大瓶的井水。外公摘瓜，我吃瓜，脆脆的，甜甜的，香香的。看外公摘瓜摘得不亦乐乎，我也申请加入摘瓜的行列。一望无际的绿色田地里，一老一小，两个人，忙碌着，谈笑着……

早早和舅舅们分了家的外公，靠一己之力养活着自己和外婆，他从来没有向舅舅舅妈要过一分钱，舅舅舅妈也从来没有养过外公一天……不知道这是外公勤勉的勋章，还是刺痛人心的不幸。什么能够卖，外公就种什么；什么可以种，外公就卖什么。

　　大把大把的黄韭菜，从地里割来。有的除去泥土，有的为了便于保存不清洗，但都一一整理干净，于是常常见外公从田地劳作回来，就在昏黄的灯光下细心地收拾。白萝卜成熟之后，有的趁新鲜批发给加工萝卜条的工厂，有的自己挑选着腌制成萝卜干，送给我们，或用三轮着载着到新农桥上卖。也卖新鲜的四季豆，卖色香味俱全的霉干菜，也卖大包菜，卖棉花，卖蚕茧，卖麻绳——

　　记忆中，我和姐姐一起到外公外婆家，结果深陷在两幢高楼中的矮小平房的门紧紧关闭着。每当下雨的时候，两边高楼道地上的水全部流向外公家，颤颤巍巍挺立着的房屋仿佛成了汪洋中的一叶孤舟。而斑驳的木门，生锈的锁，仿佛告诉着我们，这屋里的老人已经足够得沧桑，却依旧坚强。

外婆去其它地方念佛了，而外公在自家的地里。外公家的田地，我们是大概知道的。于是一路寻找过去，有时我们可以在黄瓜地里找到他，有时他正在割黄牙韭菜，只是他照例是弯着腰，辛勤地耕耘着，用心地爱护着他种下的每一棵秧苗。我们寻找着熟悉的身影，像外公这种年纪勤劳的人并不多。一望无际的田野，空旷得看不到一个人的身影，我们却并不担忧，因为我们坚信外公正在某个地方，拾掇着他的田地。

外公靠田地为生，他靠着一亩三分地，养活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等到他们都成家立业，有儿有女，却只剩下他们两个老人孤单地过着日子，依旧自给自足。我和姐姐终于看到了外公，我们大声呼喊，外公却不曾听到。突然他仿佛感应一般，抬起头，看到了我们，然后匆忙地向我们走来。

记忆中那张饱经沧桑却慈祥的脸，依旧在我脑海之中，不曾模糊。外公正在荸荠地里挖荸荠呢，如果随意地一铁耙下去，总会不小心弄坏几颗荸荠，这样不管是不剥皮，还是剥皮，都无法卖出去。于是外公凭借着多年累积的经验，小心翼翼地侍弄着，等到挖出一大篮荸荠，他才心满意足地回去。见我们来了，他自然一回家就把挑选出一些优等的荸荠洗给我们当零食吃。其余的当然，又要费他一番心力，挑选着到集市上去卖。

省吃俭用的外公，从不吝惜给我们好吃的。夏日，圆圆的大红番茄，香甜可口的黄金瓜，香糯美味的白雪丽，脆甜脆甜的菜瓜，沙地独有的带咸味的大西瓜，水井边藤架上挂着的一大串一大串的紫色葡萄，外公都毫不保留地给予我们。冬日，外公还会变戏法般地从自己做的地窖里拿出一大捆甘蔗来，还会给我们把红薯烤得让我们口水横流——那新鲜的毛豆，那美味的花生，那软糯的土豆，都是至今怀念的味道！

　　渐渐地大了，读初中，读高中，去外公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竟然连过年去一趟都觉得有些麻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外公开始经常来我家,踩着他那辆三轮车。睡懒觉起来，听到楼下有人说话的声音，是那样的熟悉、亲切。“是外公！外公来了！”我顾不得没有刷牙洗脸兴高采烈地冲下楼。上午十点多，我在楼上看电视，突然听到妈妈在楼下叫道：“＊＊，你外公来了。”其实似乎有心电感应似的，我正准备下来，又是一阵喜出望外。傍晚从学校回来，门口停着那一辆熟悉的三轮车，我已经顾不得还相隔很远，高声地叫着外公。

　　我爱外公外婆，但是我却常常因为交通的不方便而不去探望他们。我爱他们，他们的到来，总是让我喜出望外，但喜悦的背后总是惆怅和无奈：外公已经７０多岁了，但是他还需要踩２个多小时的三轮车来我家。作为女儿女婿和外甥女，不去看他们，却让年老的他们不辞辛劳地来看我们，这是怎样的不孝啊！

　　在学校打电话回家，才知道外公在我家，只是路上为了避开车子摔了一跤。妈妈没有跟我说详细的情况，但是听她吞吞吐吐的声音和不愿告诉我的样子，我知道情况一定很糟糕。眼角突然有些湿润，已经瘦骨嶙峋的外公如何能够承受呢？

　　外公年纪大，得了很多老年病，有高血压、脑血栓，还有他的皮肤越来越脆了，一不小心碰一下，血就会流出来。那一次爸妈去外婆家，竟然发现外公躺在床上，原来是在田里干活不小心踩在玻璃上，伤口太大，不能下地了。这一躺已经是一个星期，但是我们却不得知。外公家没有电话，他们也不会打电话给我们，即使是有最严重的事情。我气爸妈平时为何不常打电话给他们，更气自己为何在暑假和寒假都不去看他们。那一次我向班主任老师请了假（住校生星期天必须回校），星期六一大早，我就骑着自行车去外婆家。虽然是第一次独自去那么远的地方，但是我竟然一点儿不害怕，还有些得意和自豪：外公外婆，我来看你们了，而且是一个人。我已经忘记了当时我骑到外公家是怎样的疲惫，我只知道因为紧张双手抖得厉害，只记得外婆忙碌地准备点心，还有一向坚强的外公眼角盈满了泪花。

　　“你外公年纪大了，以前我们买东西过去，你外公总是说不要买不要买。但现在你外公不再说了。”妈妈不是一个小气的人，她的语气有些哀伤。我知道她一直在担心外公年纪大，病多，终归会老去。她不会骑车，她也恨自己不常去看他们。每当听到外公对我们说：“你们不要来，坐车又不方便。我骑三轮车方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时的外公已经７６岁了，一个老人疼惜晚辈，宁愿自己受苦受累，这是怎样的感情啊！

　　我无法怪父母没有尽孝道，因为他们有太多太多的不便，但是我无法原谅自己。外公是最疼我，虽然他有好几个孙子和孙女。每次过年，他都会给我们这些小辈包压岁钱，没有多少之分。但是当外公来我家时，总是会从塑料袋包中掏出五十块、一百块给我，即使我已是一个靠家教养活自己的大学生。但是我总是无法拒绝，我不拿钱，外公就马上拿了包推起车走人。我一直是扭不过他的。

　　外公有他的坚持。每次辛辛苦苦地来到我家，刚到家，他就定了回家的日期，就住两天。我以为我们的热情会打动他，会让他留恋在这里的味道。但是他还是选择离开，不管我们如何规劝。但事实上我知道外公是留恋的，不然他就不会在相隔不久，又一次来看我们。

我知道外公留恋跟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他希望看到我们，我们不去，他只能前来。有多少个日子，他站在桥头，盼望着我们去看他们？有多少个晚上，他躺在床上，抽着烟，想念着曾经的团聚的时光？



　　我早已明白，却无能为力。我只盼望着我早点工作，那样外公就没有借口给我压岁钱，我就可以好好孝敬他们了。真庆幸，后来的我有了一份相对稳定让外公自豪的工作。每当在亲戚中说起我，他的脸上总是荡漾着幸福的微笑。外公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心。




外公又出事情了！只是当我们知道这件事情时，外公已经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整整半个月。看着外公腿上的皮肤溃烂越来越严重，外婆想打电话给我们，但是被外公阻止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外公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舅舅们忙着赚钱似乎并不知情，外婆终于忍不住了，偷偷地打电话给我们。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妈妈匆匆地赶到了外公家，终于说动外公到萧山看病。这件事竟然在外公的小村庄里成了佳话。但是这是怎样的悲哀啊！




外公去世的那一个晚上，风雨大作。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在那一个晚上不安地响起。我记得，那是我接的电话。舅舅打来的，告诉我，外公走了。凌晨一点的时候，外公竟然就这样没有交待一句，就这样去了。风在愤怒地咆哮，雨在痛苦的撕咬，我的心在滴血。我最敬爱的外公，真的就这样去了吗？
　　爸爸妈妈匆匆忙忙起床，急着要赶过去。而我却不能。明天我还要去上课，明天我不得不去上课。好想立刻飞到外公的身边，再看他一眼；好想让他再睁开眼，看看我。
　　当我来到外公身边的时候，他已经变得很僵硬，嘴唇和耳朵都有些发紫了。我坐在外公身边，紧紧地拉着他那干枯的手。“外公，你知道我来看你了吗？你知道你的不孝外孙女来看你了吗？” 外公离世已18年，可是那最后一次的相见仿佛就在眼前。这位辛勤养育儿女一辈子的老人，辛勤耕耘一生，却似乎没有享受过被儿女赡养的日子。他把自己的毕生积蓄留给了外婆，这个和他共度一生的伴侣，也把遗憾留给了我。

　　

5月4日，外公100岁阴寿。这一天又见那一望无际的田地，只是黄瓜地被小麦所替代，只是那最爱的外公早已不在。这一天，看长明灯被点亮，只愿外公的世界永远明亮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