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东高原的晨雾还没散尽,秋红把最后半袋莜面扎紧口袋,听见里屋丈夫压抑的咳嗽声像钝刀割在心上。油灯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棵被风吹弯的树。 <br>"当家的,我走了。"她掀开蓝布门帘,炕上蜷缩的人影动了动,枯枝般的手突然抓住她衣角。秋红低头,看见丈夫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像蚯蚓在爬,去年这时候,这双手还能抡起二十斤的镰架子。 院门外传来铜铃声,领头的五叔在催了。秋红掰开丈夫的手指,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昨夜晾在井台上的镰刀。转身时衣襟被扯住,五岁的小丫抱着她的腿,沾着麦麸的脸蛋蹭得粗布裤子沙沙响。 "娘,给你馍。"孩子从怀里掏出个温热的玉米饼,边缘还留着小小的牙印。秋红蹲下身,鼻尖萦绕着麦草和炕烟的味道,她把饼子掰成两半,大的那块塞回女儿手里:"留着晌午吃,等娘挣了钱,给你捎宝鸡的芝麻糖。" <br><br> 村口老槐树下,三十几个麦客或蹲或站,扁担上挂的镰刀在晨光里闪着寒芒。秋红背着包袱走近时,此起彼伏的吐痰声突然静了。五叔的旱烟杆在石头上磕出火星:"秋红家的,这不是娘们该干的营生。" "我男人病了。"她把包袱甩上肩头,露出磨得发亮的镰刀把,"我能割五亩。" 人群里炸开嗤笑,穿红背心的三强用镰尖挑起她的包袱:"女人割麦,麦芒钻裤裆可要哭爹喊娘。"秋红没说话,抓住包袱绳猛地一拽,三强踉跄着撞上槐树,树冠抖落几串槐花,落在她草帽上像撒了把盐。 五叔眯起昏黄的眼:"老规矩,生麦客得有人作保。"他伸出三根手指,"三斗麦子的押头。" <br><br> 秋红解开包袱皮,露出半袋莜面。面袋上歪歪扭扭缝着"红星小学"四个字,那是用女儿书包改的。人群骚动起来,陕西麦子还没黄透,这一路翻越关山,谁也不敢保证能挣回本钱。 "我作保。"人群后走出个佝偻身影,老陈头的羊皮袄泛着油光,"五八年闹饥荒,秋红爹分过我半块麸皮饼。"老羊倌的铜烟锅在石头上敲了敲,飞溅的火星惊得毛驴直打响鼻。 <br><br> 火车铁皮在烈日下发烫,李桂兰缩在车厢连接处,听着同村男人用沙哑的嗓音计算工钱:“去年一亩地才三块钱,听说今年涨到五块了。” 她下意识摸了摸贴身藏着的镰刀 —— 这把镰刀陪伴她整整八个麦收季,木柄被汗水浸成深褐色,刀刃磨得薄如蝉翼。夜色漫进车厢,她将镰刀抱在胸前,听见隔壁铺位的汉子咂嘴:“女麦客能顶啥用?咱爷们儿一天最多割二亩地,女人家怕是连一亩半都悬。”<br><br> 三百里关山走了四天三夜,夜宿破庙时男人们围成圈撒尿划界。秋红蜷在供桌底下,听见此起彼伏的鼾声里混着野狼的嚎叫。她摸出贴身藏的钢笔,就着月光在烟盒纸上写信:"丫丫,娘到凤翔了,这里的月亮比咱家院里的大......" <br><br> 秋红的手指突然触到麦垛缝隙里的硬物。那半块铜烟嘴裹着泥浆,在闪电的白光里泛着幽蓝,"陇西" 二字被岁月磨得模糊,却像根烧红的铁签,猛地戳进她记忆深处。十二岁那年的麦收夜突然鲜活起来:父亲蹲在打谷场青石上磨镰,旱烟在烟锅里明明灭灭,铜烟嘴随着动作在月光下划出暖黄的弧线。小秋红偷穿母亲蓝布围裙,镰刀失控削掉半片指甲,父亲粗糙的手掌立刻按上带着烟丝的旱烟末,咸涩的烟草味混着铁锈气息,和那句 "麦客的眼泪要留给老天爷" 一起,永远烙进了她的皮肉。<br><br> 秋红撕下衣襟红布,将它与父亲留下的钢笔系在一起。后来在宝鸡集市的邮筒前,当笔尖在信纸上突然卡顿,墨水滴在 "丫丫" 二字中间晕开时,她总觉得是父亲在云端捻着胡须,非要先给外孙女说上几句贴心话。钢笔尖的金属凉意里,似乎还残留着父亲掌心的温度。<br><br> 深夜蜷缩在破庙角落,秋红借着月光展开用油纸层层包裹的《麦经》。泛黄的化肥袋纸页间,父亲歪斜的字迹被汗水浸得发胀:"七九年霜降,渭南张庄。东南坡麦浪起波纹时不能下镰,那是地气在翻身..." 当三强等人围过来偷师,她才发现字里行间藏着秘密 —— 空白处用烧火棍画着扎羊角辫的小人,笨拙的简笔画旁注着:"红丫头创的之字割法,省力但费鞋。" 二十年前那个因为偷懒被父亲训斥的午后,此刻突然化作滚烫的泪,滴在 "红丫头" 三个字上。<br><br> 梦境如麦浪般将她淹没。她同时走在两条田埂上,左边是穿解放鞋的父亲,右边是扎红头绳的女儿。月光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重叠成一把镰刀的形状。父亲弯腰抓起一把土,泥土从指缝间簌簌落下:"关中地瘦,得顺着垄沟走。" 女儿却指着远处轰鸣的收割机,兴奋地摇晃她的手臂:"娘,铁牛吃得比我们快!" 秋红在惊坐起,发现手里紧紧攥着女儿寄来的作业本,封皮上戴着草帽的太阳正咧着嘴笑,和她离家那天的装束分毫不差。<br><br> 第五天晌午,渭河平原的热浪裹着麦香扑面而来。金黄的麦海望不到边,麦穗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动,像是大地在数钱。掌柜的骑着二八大杠来领人,后座绑着杆大秤,秤砣在土路上拖出弯弯曲曲的痕。<br> "女的不要。"戴草帽的掌柜用钢笔戳了戳秋红的手背,"经期见红冲撞了麦神,要坏收成。"秋红攥住钢笔,蓝墨水从指缝渗出来:"我拜的是龙王,你们陕西的神管不着陇东人。" 最后是五叔用两捆旱烟说情,秋红被分到最远的坡地。<br>日头毒得像烧红的铁勺,麦芒透过粗布衣扎得浑身刺痒。她学着男人们的架势往手心吐唾沫,镰刀挥出却勾连起一片麦秆,身后歪歪扭扭的麦茬像狗啃的骨头。 "我说啥来着?"三强隔着田埂怪笑,"母鸡打鸣,要出瘟——"话音未落,秋红的镰刀突然变了路数。她想起爹说过的话:镰如雁翅人如弓,割麦要顺着地脉走。左脚前跨,右腕翻转,金黄的麦浪在她手下整齐地伏倒,如同驯服的兽群。<br><br> 暴雨来得毫无征兆,乌云眨眼就吞了日头。炸雷劈开天空时,麦客们正往场院抢运麦捆。秋红突然甩了扁担,抽出油布就往麦垛冲。五叔急得跳脚:"疯婆子!淋湿了麦子要发芽的!" "东南风!"她顶着狂风喊,"油布盖西面!"男人们愣神的工夫,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下来。三十多人跟着她拖拽油布,在雨幕里活像一群搬家的蚂蚁。等掌柜的打着伞赶来,二十垛麦子正裹在油布里起伏,像母亲怀抱着婴孩。 <br><br> 雨停时,月亮从云缝里漏出半张脸。秋红蹲在场院边拧衣角,听见身后响起窸窣的脚步声。三强扔来件半干的褂子,月光照见他耳根发红:"那啥...明天你教教俺雁阵割法?" 掌柜的端着姜汤过来,碗底沉着两颗晶亮的冰糖:"大妹子,往后每年都来,工钱给你涨两成。"<br><br> 槐花香透高铁玻璃时,苏小棠正用激光笔修改项目书。忽然瞥见母亲寄来的包裹,粗布包着当年那支英雄钢笔,笔帽裂痕里还嵌着关中平原的麦锈。三十八岁的上市公司总经理解开阿玛尼西装,发现自己抖得握不住咖啡杯。 <br>深夜,她在OA系统提交了"特殊年假申请"。清晨五点,陇海线1462次绿皮火车载着穿粗布衣的女高管驶向关中。背包里除了GPS定位器,还有母亲手绘的《麦客迁徙图》——渭河支流改道处画着朵小梅花,那是1986年暴雨夜她降生的地方。 <br>在蔡家坡站,小棠用金属探测仪找到了老槐树根。扫描仪显示地下87厘米埋着锈蚀的铜铃,正是当年五叔催工用的马铃。当她用钢笔掘土时,笔尖忽然流出蓝墨水,渗进土壤像条微型银河。身后举着手机直播的村民谁也没看见,地气蒸腾中浮现出三十年前的母亲:草帽前沿缺了块月牙,镰刀柄缠着女儿的红头绳。 <br> 第七天在破庙过夜时,小棠在供桌下发现蜡封的铝饭盒。母亲的字迹在入党申请书背面发黄:"丫丫,等赚够手术费就接你爹进城治病。今天割破手时想起你舔冰糖的模样,伤口就不疼了。"盒底粘着半块芝麻糖,包装纸上的金丝猴咧着嘴,糖粒却保持着将化未化的晶莹。 <br> 最后三里山路,她坚持不用登山杖。GPS显示海拔骤降300米,这正是当年母亲肩挑百斤麦捆的鬼见愁陡坡。蝴蝶牌衬衫被汗浸成深灰色时,她摸到领口内绣着的梅花——终于懂得母亲总在补丁上绣花的心境。<br> 无人机航拍画面里,穿粗布衣的女人跪在崖边,把钢笔插进石缝,远看像株倔强的麦子。 <br> 回到CBD办公室那晚,小棠在年度规划里加了条"麦客文化遗产保护项目"。月光透过落地窗照在案头,钢笔和铜铃在投影仪蓝光里轻轻震颤。当她点开母亲发来的短视频,六十岁的秋红正在教留守儿童扎麦秆扇,背景里生锈的收割机上,当年那块油布正迎风招展如旗。<br><br><div>故事背景:</div><div><br> 麦客,手持镰刀,头戴草帽,腰挂口袋,肩搭一件烂棉袄或一床薄被。收割时,麦克们弯腰,用镰刀将麦子一把一把地割下来,然后捆成捆,再运送到指定的地点。<br> 据《清诗纪事》嘉庆朝卷吴振棫所作古风《麦客行》诗前自序记载,当时甘肃等地的麦客们在麦将熟时,结队而至,肩一袱、手一镰,为人刈麦。自同州而西安,而凤翔、汉中,遂取道阶、成而归,麦客行走路线:<br> 5 月下旬 - 6 月中旬:麦客们会先从河南开始收割,河南地处中原,小麦成熟相对较早。随着时间推移,他们逐渐向西移动到陕西关中地区。这里的小麦也开始成熟,麦客们继续进行收割作业。<br> 6 月中旬 - 7 月中旬:麦客们会回到甘肃,从东部的平凉、庆阳等地开始,一路向西收割,直至河西走廊地区。甘肃地域跨度较大,不同地区小麦成熟时间有差异,但总体在 6 月中旬到 7 月中旬这段时间内,各地的小麦会陆续成熟,麦客们会在这段时间内完成甘肃境内的收割工作。<br> 传统的甘肃麦客逐渐减少,如今,这一相沿了将近 500 余年的传统行业已经消失。</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