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青春不息,奋斗不止</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以青春之我,赴时代之约</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常 晋</p><p class="ql-block"> 伟大梦想,希望在青年,也成就青年。 </p><p class="ql-block"> “我们正在全面推进强国建设、民族复兴伟业,正是年轻一代展示才华、大显身手的好时候。”“到祖国和人民最需要的地方发光发热,为中国式现代化建设贡献青春力量。” </p><p class="ql-block"> 每年五四前后,习近平总书记把时间“留给青年人”,殷殷嘱托广大青年。根本就在于,青年是祖国的前途、民族的希望,青春潜藏着创新创造的雄奇力量。 </p><p class="ql-block"> 无数青年学子响应党的号召扎根逐梦,青年科学家让“中国创造”闪耀全球,青年突击队用逆行背影践行“人民至上”……不负青春、无愧时代的答案,就在挺膺担当的铿锵脚步中,在艰辛付出的智慧与汗水里。 </p><p class="ql-block"> 当青春激情与时代召唤融汇,当个人理想与国家发展同频,一个个“小我之力”叠加起来,激荡起的是民族复兴的澎湃春潮。</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青年永进,中国常新</b></p><p class="ql-block"> 国家博物馆正搭建起一方青春的舞台,近期开幕的全国大学生创新成果展上,118个大学生创新项目亮相。青年争做时代创新者,唱响嘹亮的青春之歌。</p><p class="ql-block"> 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动。青年的奋斗,始终同国家和民族的命运紧密相连。青年兴则国家兴,青年强则国家强。青年一代有理想、有本领、有担当,国家就有前途,民族就有希望。青春短暂,但青春永远万岁;个人青春有限,但民族青春无限!</p><p class="ql-block"> 青年,是挺拔的树。树之挺拔,不在其高矮,而在其精神。百余年来,一代代中国青年高举爱国主义伟大旗帜,为人民奋斗、为祖国献身,把爱国之情化为报国之行。他们用生命播撒下的种子,已生长为一片郁郁葱葱的精神森林。</p><p class="ql-block"> 青年,是冲锋的舟。历史的长河中,每一代青年都是时代的弄潮儿。从抗美援朝战场上“最可爱的人”,到“把青春献给国家工业化”的建设者;从“团结起来,振兴中华”的改革尖兵,到“清澈的爱,只为中国”的深情告白……在时代的浪潮中,一代代青年永远保持着冲锋的姿态,永远锚定着星辰大海。</p><p class="ql-block"> 青年,是耀眼的光。他们刚刚在太空移交了中国空间站的钥匙,他们以开源思维挑战AI行业传统路径,他们开发出同步控制系统让机器人动作行云流水,他们让哪吒以新的面貌讲述中国人的勇敢无畏……人工智能是年轻的事业,也是年轻人的事业,无数青年工作者开拓进取,披荆斩棘踏尽崎岖,在万山中奔走,在群峰中奋进。</p><p class="ql-block"> 当代青年的人生黄金期,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战略机遇期完美契合,当下正是年轻一代展示才华、大显身手的好时候。接好历史的接力棒,是当代青年的机遇,更是沉甸甸的使命。青春不老,只因奋斗不止;中国常新,缘于青年永进!</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槐花》</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汪曾祺</p><p class="ql-block"> 玉渊潭的洋槐花盛开,仿佛下了一场大雪,白得耀眼。养蜂人带着他的“家”也来到了这里。他的“家”是一个刷了涂料的黑色帆布棚子,里面打了两道土堰,上面架起几块木板,就是床。床上一卷铺盖,地上排着油瓶、酱油瓶、醋瓶。一个白铁桶里已经有多半桶蜜。外面一个蜂窝煤炉子上坐着锅,一个女人在案板上切青蒜。锅开了,她往锅里下了一把干切面。不大一会儿,面熟了,她把面捞在碗里,加了佐料、撒上青蒜,在一个碗里舀了半勺豆瓣。一人一碗,她吃的是加了豆瓣的。蜜蜂忙着采蜜,进进出出,飞满一天。 </p><p class="ql-block"> 我跟养蜂人买过两次蜜,绕玉渊潭散步回来,经过他的棚子,大都要在他门前的树墩上坐一坐,抽一支烟,看他收蜜、刮蜡,跟他聊两句,彼此都熟了。这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高高瘦瘦的,身体像是不太好,他做事总是那么从容不迫,慢条斯理的。样子不像个农民,倒有点像一个农村小学校长。听口音,是石家庄一带的。他到过很多省,哪里有鲜花,就到哪里去。菜花开的地方,玫瑰花开的地方,苹果花开的地方,枣花开的地方。每年都到南方去过冬,广西、贵州。到了春暖,再往北翻。我问他是不是枣花蜜最好,他说是荆条花的蜜最好。这很出乎我的意外。荆条是个不起眼的东西,而且我从来没有见过荆条开花,想不到荆条花蜜却是最好的蜜。我想他每年收入应当不错。他说比一般农民要好一些,但是也落不下多少:蜂具、路费;而且每年要赔几十斤白糖——蜜蜂冬天不采蜜,得喂它糖。</p><p class="ql-block"> 女人显然是他的老婆。不过他们岁数相差太大了。他五十了,女人也就是三十出头。而且,她是四川人,说四川话。我问他:“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说:“她是新繁县人。”那年他到新繁放蜂,认识了。她说北方的大米好吃,就跟来了。 </p><p class="ql-block"> 有那么简单?也许她看中了他的脾气好,喜欢这样安静平和的性格?也许她觉得这种放蜂生活,东南西北到处跑,好耍?这是一种农村式的浪漫主义。四川女孩子做事往往很洒脱,想咋个就咋个,不像北方女孩子有那么多考虑。他们结婚已经几年了。丈夫对她好,她对丈夫也很体贴。她觉得她的选择没有错,很满意,不后悔。我问养蜂人:她回去过没有?他说,回去过一次,一个人。他让她带了两千块钱,她买了好些礼物送人,风风光光地回了一趟新繁。 </p><p class="ql-block"> 一天,我没有看见女人,问养蜂人,她到哪里去了。养蜂人说:“到我那大儿子家去了,去接我那大儿子的孩子。”他有个大儿子,在北京工作,在汽车修配厂当工人。她抱回来一个四岁多的男孩,带着他在棚子里住了几天。她带他到甘家口商场买衣服、买鞋、买饼干、买冰糖葫芦。男孩子在床上玩鸡啄米,她靠着被窝儿用勾针给他勾一顶大红的毛线帽子。她很爱这个孩子。这种爱是完全非功利的,既不是讨丈夫的欢心,也不是为了和丈夫的儿子一家搞好关系。这是一颗很善良、很美的心。孩子叫她奶奶,奶奶笑了。 </p><p class="ql-block"> 过了几天,她把孩子又送了回去。过了两天,我去玉渊潭散步,养蜂人的棚子拆了,蜂箱集中在一起。等我散步回来,养蜂人的大儿子开来一辆卡车,把棚柱、木板、煤炉、锅碗和蜂箱装好,养蜂人两口子坐上车,卡车开走了。玉渊潭的槐花落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初夏记忆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迟子建</p><p class="ql-block"> 蚊烟稀薄的时候,火烧云也像熟透了的草莓似的落了。我们吃完了晚饭,天也就越来越陈旧,蚊子又三三两两地回来了。我们把饭桌撤了,打扫干净笼蚊烟的灰烬,站在院子里盼着星星出来,或者是打着饱嗝去火炕上铺被窝。</p><p class="ql-block"> 我还记得父亲酒足饭饱在院子中看天时,如果被飞回来的蚊子给咬着了,他会得意地喊我妈妈出来,说他很招人稀罕,母蚊子又啃他的脸了!我们那时就都会发出快意的笑声,以为爸爸在开玩笑。长大后我才知道,父亲说得也没错,吸食人的血液的确实都是雌蚊,而雄蚊吮吸的则是植物的汁液。如今曾说过这话的父亲早已和着缥缈的蚊烟去另一个世界了。 </p><p class="ql-block"> 菜园依然青翠,火烧云也依然会在西边天燃烧,只是一家人坐在院落中笼起蚊烟吃晚饭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了,让我在回忆蚊烟的时候,为那股亲切而熟悉的气息的远去而深深地怅惘。</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柳木拐杖</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18px;">李汉荣</b></p><p class="ql-block"> 爷爷拄着一根柳木拐杖,去河那边走亲戚。走到半途,在原野的尽头,爷爷撒了一泡尿。爷爷提起裤子继续赶路。忽然感到手里缺了一样东西,路似乎也高低不平了。爷爷才记起在撒尿的时候,他顺手把那根柳木拐杖插在地上,忘记了,于是手就这么空着,路就难走起来。</p><p class="ql-block"> 爷爷在亲戚家住了十天。临走时,亲戚给他一根柳木拐杖,并且叮咛说:再不能把它丢了,无论撒尿、歇息,都要记着它,你手里有一根柳木拐杖。</p><p class="ql-block"> 爷爷走原路返回。在原野的边缘,他看见了他丢失的那根柳木拐杖,它已扎了根,长出细细的柳芽。</p><p class="ql-block"> 爷爷拄着亲戚送给他的柳木拐杖走回家。回到家,柳木拐杖已被太阳烤干,爷爷用它烧火做饭。</p><p class="ql-block"> 原野尽头的那根柳木拐杖,很快长成一棵大柳树,成为过路人乘凉的地方。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生儿育女,成就了一方乐土。</p><p class="ql-block"> 爷爷对我说:孩子,手里如果有多余的东西,比如一捧种子或一根柳木拐杖,能扔下就要舍得扔下,不要自己吃完用尽,留一些在路途上吧,说不定,它们会长出一片风景。</p><p class="ql-block"> 爷爷还说:不要害怕自己丢点东西。自己受些损失,天地会因此得到好处。天地好了,你还会不好吗?柳木拐杖长成柳树了,鸟还愁没家吗?夏天还会愁没有绿荫吗?</p><p class="ql-block"> 爷爷送我一根柳木拐杖,叮咛说:孩子,一路走好。</p><p class="ql-block"> 在城市,我不敢拄这根柳木拐杖,人家会笑话我土气,嫌我影响交通;如果我不小心将它丢失在大街上,不仅它不会在水泥地板上长出绿叶,我还会因此而被罚款。</p><p class="ql-block"> 城市呀,水泥呀,工业呀,技术呀,电脑呀,网络呀,市场呀,爷爷给我的这根柳木拐杖果真就没有价值了?果真就没有长成一棵柳树的希望了?除了垃圾,我再也不能给这个世界留下别的东西了?</p><p class="ql-block"> 我很快回到故乡,我把这根柳木拐杖插在爷爷的坟上。它会长成一棵柳树。等我老了,我就离开城市返回故土,从这棵柳树上折一根枝丫做我的拐杖。</p><p class="ql-block"> 我会像爷爷那样,拄着拐杖在大地上走来走去,如果不小心丢失了它,没关系,它会被土地保存起来,长成一棵大柳树。</p><p class="ql-block"> 柳树的绿荫,是我留给大地的身影……</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走近杜甫</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冯颖鑫</p><p class="ql-block"> 初读杜甫,目光总是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尖锐刺痛,为“安得广厦千万间”的宏愿所震撼。可当我在泛黄的诗卷中反复寻觅,才惊觉这位被尊称为诗圣”的诗人,在历史的宏大叙事背后,藏着一颗被岁月揉皱、却始终温热的父爱之心。</p><p class="ql-block"> 大唐的月光,曾照亮无数诗人的浪漫与豪情。张九龄笔下,海上生明月,将天地染成一片澄澈;李白举杯邀月,把孤独酿成了潇洒的诗篇;王维的明月穿梭于松林,洒下满径清幽;王昌龄的明月见证秦汉边关,诉说着岁月沧桑。然而,当这轮明月照进杜甫的世界,却化作了“江月去人只数尺”的孤绝,变成了“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 中漂泊的独影。他笔下的鄜州月,清冷的光辉漫过破碎的山河,照亮了无数因战乱颠沛流离、骨肉分离的家庭。</p><p class="ql-block"> 我常常试图在诗句间拼凑他的人生:那个怀揣“致君尧舜”之志的青年,在长安街头的风沙中耗尽了十年青春;安史之乱的烽火,将他原本就飘摇的生活彻底击碎。读着“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之句,我仿佛看见寒冬里,他的妻儿在异乡蜷缩于漏风的茅屋,而他却只能在风雨中踽踽独行,将牵挂与愧疚化作诗行。最痛莫过于“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团聚变成送别,他在无比的哀痛中写下了“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那一刻,他不再是笔落惊风雨的诗人,只是一位被命运狠狠击倒的父亲,血泪浸透了纸页。漂泊岁月里,团圆是杜甫心底最隐秘的渴望。节日时,他望着镜中斑白的双鬓,写下 “令节成吾老,他时见汝心”,将对子女的期许与担忧,都揉进了诗句。对弟妹的思念,何尝不是对阖家团圆的期盼?想象他独坐小舟,看江水悠悠东去,鬓角白发在风中凌乱,那未落的泪水里,满是对家人的牵挂。月光岁岁相似,可他始终等不到与家人共赏圆月的那天,这份遗憾,成了他生命中最深的烙印。</p><p class="ql-block"> 李白的脚步永远向着远方,他追逐的是天地间的自由与豪情;而杜甫的目光,始终望着归途。他一生都在跋涉,只为寻一处能让家人安身的港湾,盼一场阖家团圆的圆满。命运的捉弄,让他的愿望成了奢望,可他却将对家人的爱、对生活的执着,都凝成了字字泣血的诗篇。这些诗句,是他留给子女的温暖,更是他在乱世中为后人筑起的精神家园。合上诗集,窗外月色依旧。千年时光流转,杜甫笔下的苦难早已沉淀为历史,而他对亲情的坚守、对团圆的执着,却如同一束永不熄灭的光,穿透岁月的尘埃,照亮我们的心灵。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我们或许不再经历战乱流离,但那份对家人的眷恋、对团圆的向往,永远是人类最真挚的情感。杜甫用一生诠释了爱与责任,也让我们懂得:生命的意义,不仅在于对理想的追求,更在于对身边人的守护;而人性的光辉,往往就闪耀在那些平凡又深沉的情感之中。</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兰 亭</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张铭</p><p class="ql-block"> 位于绍兴市西南十四公里处的兰渚山下的兰亭,是东晋著名书法家王羲之的寄居处。相传春秋时期越王勾践曾在此植兰,汉时设驿亭。</p><p class="ql-block"> 兰亭布局以曲水流觞为中心,四周环绕着鹅池、流觞亭、右军祠等景观。其中鹅池一处景色优美而富于变化。鹅池亭为三角亭,内有碑刻“鹅池”二字,“鹅”字铁画银钩,相传为王羲之亲书;“池”字则是其子王献之补写。一碑二字,父子合璧,传为美谈。而流觞亭就是王羲之与友人吟咏作诗,写就《兰亭集序》的地方。</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张铭 图/文</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老师,老师</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阎连科</p><p class="ql-block"> 我又见着我的老师了,如朝山进香的人见到他自幼就心存感念的一位应愿之神。</p><p class="ql-block"> 在今年正月,我回家奔三叔的喜丧事。在这闲空间,张老师到了我家里,坐在我家堂屋的凳子上。乡间室内的空旷和凌乱,分隔着我与老师的距离。相向而坐,喝着白水,削了苹果,说了很多旧忆的伤感和喜悦,诸如三十几年前在初中读书时,我的学习,我的作业,我的逃课。</p><p class="ql-block"> 我老师张梦庚的一生,清寂中夹缠暖意,暖意里藏裹着刺骨的寒凉。</p><p class="ql-block"> 生于上世纪的20年代末,老师读书辍学,辍学读书,反反复复,走在田埂与人生的夹道中,经历了抗战和解放战争,有了1949年的红旗飘扬,记忆中从来都是饥饿辛劳,土改时家里却忽然成了地主。好在,他终归识字,也有文化,祖国的乡村,也最为明白文化的斤两,虽然文化不一定就是尊严富贵,可让孩子们认字读书,能写自己的姓名和粗通算术,也是生活的部分必然。于是,老师就成了老师。从一个乡村完小到另一个乡村完小,从一个乡村中学到另一个乡村中学。直至改革开放后,他被调入县里的一所高中,做了教导主任,最后主持这个学校的工作。一晃就让他全部人生的金贵岁月,43个春秋的草木荣枯,都在布满土尘、青草蓬生的学校里荣枯衰落,青丝白染。</p><p class="ql-block"> 不知道老师对他的人生有何感想,从他写的一本《我这一生——张梦庚自传》的简朴小册里,读下来却是让人心酸胃涩,想到世事的强大和个人的弱小,想到命运和生命多么像流水在干涸沙地上蜒蜿涓涓,奔袭挣脱,流着流着,可终归无法挣脱干涸的吞没。最后的结局是,我们毕业了,老师白发了;我们中年了,老师枯衰了。我们成家立业了,而老师却在寂静的人生中,望着他曾经管教训斥抚疼过的学生们,过着忆旧的生活,想着那些他依然记得、可他的学生们早已忘却的往事。</p><p class="ql-block"> 还记得,初一时,他是我的班主任,又主教语文。一天酷暑,我家棉花地里蚜虫遍布,多得兵荒马乱,人心恐惧,我便邀了班里十几个相好的男同学,去帮我母亲捕捉蚜虫。自然,那一天教室里学生寥寥,老师无法授课而只能让大家捧书阅读。从棉花地里回校的来日上午,老师质问我为什么带着同学逃课,我竟振振有词地说,是带着同学去棉花地捉了半天蚜虫;竟又反问老师道,地里蚜虫遍布,我该不该去帮我母亲捕捉蚜虫?说蚜虫三天内不除掉去净,棉花就会一季无收,时间这样急迫,我家人手不够 ,我请同学们去帮半天,到底又做错了什么?</p><p class="ql-block"> 事情的结果,似乎我带同学们逃课捉虫正合校规事理,反让老师在讲台上一时有些哑言。回忆少时的无理取闹,强辞夺理,也许正是自己今天在写作中敢于努力把不可能转化为可能的开始。可是,现在,面对耄耋老人,给我一生养育呵护的父辈尊者,我心里三十几年不曾有的内疚,忽然如沙地泉水般汩汩地冒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我们就那样坐着喝水聊天,说闲忆旧,直至夕阳西下,老师执意要走,不无快意地说他的子女们都在外工作,孝顺无比。真是天应人愿,让一生坎坷、教书认真的老师,年老时,子女有成,学生有成,仿佛曲折的枯藤根须,终于也繁漫出了一片森林。</p><p class="ql-block"> 老师从我家离去时,是我扶他站起;离开院子时,是我扶他过的门槛;送至门口远去时,是我扶他过的一片不平不整的地面。我的父亲离开人世太早,扶着老师的时候,我就像扶着我年迈的父亲。望着村头远去的父亲般的老师,落日中他如在大地上移动的一棵年迈的树。直至他在村头缓缓消失,我还看见他在我心里走动的身影和慢慢起落的脚步,如同宁静里我在听我的心跳一样。</p><p class="ql-block"> 说不出老师哪儿伟大,可就是觉得他伟大。也许这个世界,凡人才是真正的伟大,而伟大本身,其实正是一种被遮蔽的大庸大俗吧。</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被雨打湿的杜甫</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肖复兴</p><p class="ql-block"> 初三那一年的暑假,我们都是十五岁的少年。 那一年的暑假,雨下得格外勤。哪儿也去不了, 只好窝在家里,望着窗外发呆,看着大雨如注, 顺房檐倾泻如瀑;或看着小雨淅沥,在院子的地上溅起像鱼嘴里吐出细细的水泡。 那时候,我最盼望的就是雨赶紧停下来,我就可以出去找朋友玩。当然,这个朋友,指的是她。那时候,她住在和我一条街的另一座大院里, 走不了几步就到,但是,雨阻隔了我们。冒着大雨出现在一个不是自家的大院里,找一个女孩子, 总是招人耳目的。尤其是她那个大院,住的全是军人或干部的人家,和住着贫民人家的我们大院相比,是两个阶层。在旁人看来,我和她,像是童话里说的公主与贫儿。 </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我真的不如她的胆子大。整个暑假她常常跑到我们院子里找我。在我家窄小的桌前, 一聊聊上半天,海阔天空,什么都聊。那时候, 她喜欢物理,她梦想当一个科学家。我爱上文, 梦想当一个作家。我们聊得最多的,是物理和文学,是居里夫人,是契诃夫与冰心。显然,我的文学常会战胜她的物理。我常会对她讲起我刚刚读过的小说,朗读我新看的诗歌,看到她睁大眼睛望着我,专心听我讲话的时候,我特别的自以为是,洋洋自得,常常会在这种时刻舒展一下腰身。 </p><p class="ql-block"> 不知什么时候,屋子里光线变暗,父亲或母亲将灯点亮。黄昏到了,她才会离开我家。我起身送她,因为我家住在大院最里面,一路逶迤要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几乎所有人家的窗前都会有人头的影子,好奇地望着我们两人,那眼光芒刺般落在我们的身上。我和她都会低着头,把脚步加快,可那甬道却显得像是几何题上加长的延长线。我害怕那样的时刻,又渴望那样的时刻。 落在身上的目光,既像芒刺,也像花开。 </p><p class="ql-block"> 雨下得由大变小的时候,我常常会产生一种幻想:她撑着一把雨伞,突然走进我们大院,走过那条长长的甬道,走到我家的窗前。那种幻觉, 就像刚刚读过的戴望舒的《雨巷》,她就是那个紫丁香姑娘。少年的心思,是多么的可笑,又是多么的美好。 </p><p class="ql-block"> 下雨之前,她刚从我这里拿走一本长篇小说《晋阳秋》。这场一连下了好多天的雨,终于停了蜗牛和太阳一起出来,爬上我们大院的墙头。她却没有出现在我们大院里。我想,可能还要等一天吧,女孩子矜持。可是,等了两天,她还没有来。我想,可能还要再等几天吧,《晋阳秋》这本书挺厚的,她还没有看完。可是,又等了好几天, 她还是没有来。 </p><p class="ql-block"> 我有些沉不住气了。倒不仅仅是《晋阳秋》 是我借来的,该到了还人家的时候。而是,为什么这么多天过去了,她还没有出现在我们大院里? 雨,早停了。 我很想找她,几次走到她家大院的大门前, 又止住了脚步。浅薄的自尊心和虚荣心, 比雨还要厉害地阻止了我的脚步。我生自己的气,也生她的气,甚至小心眼儿地觉得,我们的友谊可能到这里就结束了。</p><p class="ql-block"> 直到暑假快要结束的前一天的下午,她才出现在我的家里。那天,天又下起了雨,不大,如丝似缕,却很密,没有一点停的意思。她撑着一把伞,走到我家的门前。那时,我正坐在我家门前的马扎上,就着外面的光亮,往笔记本上抄诗, 没有想到会是她,这么多天对她的埋怨,立刻一扫而空。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真对不起,我把书弄湿了,你还能还给人家吗?这几天,我本想买一本新书的,可是,我到了好几家新华书店, 都没有买到这本书。 </p><p class="ql-block"> 原来是这样,她一直不好意思来找我。是下雨天,她坐在家走廊前看这本书,不小心,书掉在地上,正好落在院子里的雨水里。书真的弄得挺狼狈的,书页湿了又干,都打了卷。 </p><p class="ql-block"> 我拿过书,对她说:这你得受罚!她望着我问:怎么个罚法? 我把手中的笔记本递给她,罚她帮我抄一首诗。 </p><p class="ql-block"> 她笑了,坐在马扎上,问我抄什么诗?我回身递给她一本《杜甫诗选》,对她说就抄杜甫的, 随便你选。她说了句:我可没有你的字写得好看, 就开始在笔记本上抄诗。她抄的是《登高》。抄完之后,她忙着站起来,笔记本掉在门外的地上, 幸亏雨不大,只打湿了“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那句。她不好意思对我说:你看我, 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了两次。 </p><p class="ql-block"> 其实,我罚她抄诗,并不是一时的兴起。整个暑假,我都惦记着这个事,我很希望她在我的笔记本上抄下一首诗。那时候,我们没有通过信, 我想留下她的字迹,留下一份纪念。那时候,小孩子的心思,就是这样的诡计多端。 </p><p class="ql-block"> 读高中后,她住校,我和她开始通信,一直通到我们分别都去插队。字的留念,再不是诗的短短几行,而是如长长的流水,流过我们整个的青春岁月。只是,如今那些信已经散失,一个字都没有保存下来。倒是这个笔记本幸运存活到了现在。那首《登高》被雨打湿的痕迹清晰还在, 好像五十多年的时间没有流逝,那个暑假的雨, 依然扑打在我们的身上和杜甫的诗上。</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追花人</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李娟娟</p><p class="ql-block"> 暮春时节,故乡山上的槐树开花了,浓郁的花香引来了远方的养蜂人。</p><p class="ql-block"> 他们来时,槐花开得正灿烂,一簇簇地缀在枝头,宛如天穹散落的星子,熠熠闪着光。山风过处,槐花香气便浮动起来,扑进人的鼻孔,又钻进蜂箱的缝隙里。寻个临水平地,养蜂人支起了油布帐篷,排开木质蜂箱,便算是安了家。他们的家当不过一口饭锅、几副碗碟,外加一套简易桌椅,以及那些载着蜜蜂的木箱罢了。</p><p class="ql-block"> 蜂儿们最是忙碌,从早到晚,“嗡嗡嗡”飞来飞去,不知疲倦。它们落在花蕊,肢身沾满了花粉,滚搓成两团金黄色的粉球,宛如穿了灯笼裤的顽童,灵动讨喜。养蜂人则弯腰蹲在蜂箱旁,戴着遮脸脖的纱网帽,小心翼翼地查看每个蜂巢。他们的神情,倒像是儒雅书生翻阅着典籍,虔诚而专注。</p><p class="ql-block"> 我常在山中闲走,很快便与养蜂人熟识了。他们多是外乡人,话语中裹挟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其中有个瘦削的中年人,黝黑肤色,鬓角几丝白发沾染了岁月的风霜,媲美槐花的白。他告诉我,这一行常被人唤作“追花人”,哪里有花开,就到哪里去,天南海北四处“寻花”,槐花谢了追枣花,枣花落了赶荆条,荆条败了寻荞麦。一年到头,似乎都在路上,漂泊不定。</p><p class="ql-block"> “辛苦吗?”我问。“习惯了。”他浅笑,露出整齐的牙齿,净白恰如槐花瓣。“蜂们勤快,人亦不能懒惰。”他继续道,咧嘴笑着掩住了奔波忙碌的苦涩。</p><p class="ql-block"> 养蜂人确实勤劳。天不亮就得起身,打开蜂箱,清理巢础,收集成熟的蜂蜜。午后阳光毒辣时,便躲进帐篷里喝茶小憩。傍晚又忙起来,直到月色如水洒满一山槐花。取出的蜜脾,持纯色瓷勺轻刮出蜂蜜汁液,再经过过滤、杀菌等处理步骤,最后分装成瓶。天然新鲜的蜂蜜汁液澄澈透亮,散发着淡淡的槐花香,滋润着养蜂人对未来的期盼之心。</p><p class="ql-block"> 山民常来买蜜。养蜂人给的价格很实诚,说是“自己的蜜蜂酿出的,不值几个钱”。山民过意不去,就会送去一些菜果米面,还带着当地的酒。月明之夜,养蜂人与山民围坐一起,就着槐花饼和山野土菜,惬意地饮酒畅聊。养蜂人的故事里,有江南的油菜地,有塞北的葵花田,还有无数个像故乡一样的美丽山村和质朴乡人。</p><p class="ql-block"> 槐花终是谢了。白色的花瓣萎黄了,卷曲了,清风拂过便扑簌簌地落下来,给青翠山坡铺了一袭白色纱衣。蜂儿们终于可以停歇下来,不再忙碌,却仍然在蜂箱周围打转儿飞,不想闲。</p><p class="ql-block"> 养蜂人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奔赴下一个放蜂地。他们把蜂箱捆扎好,帐篷折叠起,饭锅和桌椅也擦得锃亮收起,只等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启程。</p><p class="ql-block"> “下一站去哪儿?”我问中年“追花人”。“往北走。”他望向远处的山峦,“听说那边的枣花要开了。”顺着他凝视的方向,我隐约看到他眼睛里充满了希望的光。</p><p class="ql-block"> 养蜂人出发的那天,我恰巧路过。卡车停在山脚下,他们把家当一件一件搬进车厢,忙碌的身影像极了那些采蜜的蜂儿。中年人最后一个上车,他回头望向山上的槐树林,对我挥了挥手。卡车缓缓发动了,渐渐消失在蜿蜒的山路上。那远去的背影,也如扬起的尘土,让我的眼角湿润起来。</p><p class="ql-block"> 山上又恢复了昔日的宁静。唯有槐荫下,一排排蜂箱留下的浅浅痕迹,还有空中时隐时现的蜜香,仿佛诉说着养蜂人的故事。捡起一枚落地的槐花瓣,忽觉这些“追花人”如同他们的蜜蜂,风尘仆仆的一生中,都在追逐温暖花开的地方,从未停下奔忙的脚步。他们酿出的不仅是甘甜的蜂蜜,还有那些漂泊岁月里,对生活的无限热爱和美好憧憬。</p><p class="ql-block"> 我想,来年槐花再开时,那些“追花人”一定又会来到这里,望着满山的槐树微笑。那笑容甜如槐花蜜。待到那时,他的日子也会更好的……</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浪花酒香醉青岛</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陈振林</p><p class="ql-block"> 青岛的夏,是海水与啤酒共同酿就的诗行。2024年暑日,我循着课本里“东方瑞士”的旧称而来,在这座城的褶皱里,触摸到了比文字更鲜活的血脉。</p><p class="ql-block"> 晚风吹拂,我踏入八大关。梧桐树影筛下斑驳的光,将花石楼、公主楼的欧式轮廓切割成明暗交错的胶片。希腊柱式与哥特尖顶在蝉鸣中静默,仿佛凝固的万国建筑博览会。偶遇一位老者,我和他随意聊天,他说:“这里的每块石头都听过张爱玲的叹息。”是的啊,如今的我也在张爱玲的叹息声里走在八大关里。我轻抚着山海关路21号的石墙,恍惚间似见《倾城之恋》的烟云从海雾中浮起。老者的背影与林阴道一同延伸,成为八大关最生动的注脚。</p><p class="ql-block"> 远望奥帆中心的白帆,如琴键般起伏,与“五月的风”雕塑遥相呼应。站在情人坝远眺,浮山湾的浪涛正将2008年的奥运呐喊揉碎成粼粼波光。一群少年踩着帆板掠过水面,衣角翻飞如燕,让我想起课堂上讲过的《老人与海》——青岛的海,从不缺少与命运搏击的隐喻。</p><p class="ql-block"> 到了青岛,当然少不了海鲜和啤酒。暮色中的云霄路海鲜大排档,炭火炙烤着黄鱼的银鳞。老板拎来扎啤:“这是今天刚出厂的原浆,得配辣炒蛤蜊!”金黄的酒液冲开雪白泡沫,麦香裹挟着海腥气在喉间炸开。三斤下肚,竟品出了李白“会须一饮三百杯”的豪情。邻桌渔民拍桌高唱渔歌号子,此刻方懂汪曾祺笔下“人间至味是清欢”的真意——青岛的烟火气,原是用海浪与酒花烹煮的。</p><p class="ql-block"> 次日,太阳刚刚升起,我已到达栈桥回澜阁。这座始建于1892年的海上长廊,像一支伸向历史的钢笔,书写着青岛的百年沧桑。然后前往信号山。信号山旋转观景台的玻璃穹顶缓缓转动,老城如同展开的立体书:红瓦屋顶在绿树间流淌成河,圣弥厄尔大教堂的双塔刺破云层,小鱼山亭台如砚台静卧。 转入大学路,咖啡香与墨香在梧桐叶间缠绕。网红墙前拍照的少女们,与青岛美术馆里临摹油画的学子构成奇妙互文。在荒岛书店寻得1930年代《青岛新民报》影印本,泛黄纸页上记载着闻一多在此创作《死水》的旧事。老板笑言:“这条路上每块砖都住着文人的魂。”确实,当我在骆驼祥子博物馆看见老舍的手稿,那些钢笔划痕仿佛还带着黄包车夫的汗味。</p><p class="ql-block"> 午后潮水退去时,琴屿路的S形海岸线裸露出黑色礁石。站在鲁迅公园望海亭,见琴屿岛如遗世独立的句号漂浮海上。穿行于海军博物馆的退役军舰之间,钢铁巨兽的斑驳锈迹与展柜里的老照片对话,讲述着黄海深处的风云往事。而小麦岛那棵“孤独的树”,在暮色中伸展枝桠,倒比梵高笔下的橄榄树更显存在主义的倔强。</p><p class="ql-block"> 还有点时间,我便去了军事博物馆,近距离地与那些翱翔蓝天的战斗机们亲密接触。可惜,时间晚了,我们上不了潜艇。</p><p class="ql-block"> 当夕阳将金沙滩染成琥珀色,啤酒节的狂欢序曲已然奏响。穿过“干杯雕塑”组成的迎宾大道,麦芽发酵的香气如海浪般涌来。金沙滩啤酒城内,德国巴伐利亚风情的啤酒大棚与崂山道教元素的灯彩奇妙混搭。青岛啤酒1903复古展区里,铜质糖化锅与全息投影的酿酒师形成时空对话。我端着原浆啤酒穿行于人潮,听见身边韩国游客用生硬中文赞叹:“这是液体诗歌!”舞台上年青乐队高唱《海阔天空》,声浪掀翻的何止是夜幕?更是都市人紧绷的神经。</p><p class="ql-block"> 在啤酒泡沫里,我们一起感受青岛这座城市的心跳。</p><p class="ql-block"> 狂欢散场后,独坐沙滩听潮。海风送来远处《蓝色多瑙河》的旋律,突然想起日间在康有为故居看见的题字:“此间乐,不思蜀。”青岛的魔力,或许正在于它能让浮躁的现代性在海浪中沉淀——正如我手中这杯啤酒,既有工业文明的精确刻度,又保留着手工时代的温度。</p><p class="ql-block"> 上了回家的飞机,我俯视那胶州湾跨海大桥如银链入海,突然领悟这趟旅程的深层意义。作为语文教师,那些曾停留在课本上的意象——老舍的茶馆、闻一多的死水、梁实秋的雅舍谈吃——都在青岛找到了现实的锚点。真正的语文课堂,应该像青岛的海一样——既有八大关的历史纵深感,又有啤酒节的当下生命力;既要像信号山般给予俯瞰的智慧,也需如小麦岛孤独的树般保持思想的清醒。</p><p class="ql-block"> 忽然,我懂得青岛为何能孕育出《青岛往事》这样的史诗——它的每粒沙、每朵浪、每滴酒,都是正在发生的城市叙事。而我的游记,不过是巨著边页的浅浅批注。</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四物注</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燕燕燕</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长信宫灯</b></p><p class="ql-block"> 灯的最后一位主人叫窦绾,名字妩媚温柔。我想象她应是生着晶莹的脸庞和浓黑的长发,如同古诗中“青云教绾头上髻,明月与作耳边珰”的女子。那年外出访古,特意去了河北满城的陵山,在凿山而成的古墓里,葬着窦绾和她的夫君西汉中山靖王刘胜。</p><p class="ql-block"> 夫妇二人同茔异穴,从刘胜墓出来不远即是窦绾墓。两墓大如宫殿,布局相同。由墓道入甬道,两侧设耳室,分别做储物间和车马库;中室宽敞,象征着会客的厅堂;再向内的后室,是停棺安息之处。窦绾入葬时身穿可令尸身不朽的金缕玉衣,朱红漆棺上镶嵌着贵重的青玉与白玉璧。任是如此,美人终成尘土,宛若脱壳金蝉,消隐在浩茫的时光中。玉衣里的几颗残齿与一点碎骨,是她曾经存在过的微弱线索。</p><p class="ql-block"> 墓室未被盗掘,除了主人不在,陪葬的奇珍异宝历历可数。在后室的漆棺旁,我见到了闻名于世的长信宫灯,只不过真灯早已收藏在河北博物院,摆在这儿的是一件复制品。之前曾多次浏览图片和影像,对灯的细节不陌生,面对替身时,观感上难免生硬。但正如孙悟空拔下一根毫毛,又化出一个悟空,纵然元气虚弱了些,形态与真身并无二致,也足以令人称奇。</p><p class="ql-block"> 长信宫灯是灯,也是人。一个小宫女,十四五岁的模样,青铜铸成,施以鎏金。她眉眼细长,脸颊圆润,不够俏丽,却是端正纯净。头戴巾帼,光脚跽坐,身穿曲裾深衣。灯与她是合一的,她的左手连接着灯盘的圆柄,右臂上扬,阔大的衣袖垂下,正好扣住灯盘,便自然形成一个灯罩。灯盘上装着两片弧形的挡板,推动开合间,能任意调节灯光亮度和方向。</p><p class="ql-block"> 灯盘中心有插烛的铜钎,汉代的膏烛以动物脂肪为燃料,点灯时黑烟弥漫,气味熏人。小宫女中空的身体是极好的烟尘容器,婉转的烟雾可经由袖管进入体内,冷却后化为灰烬。工匠铸造她时分成六部分组装,所以也很容易拆卸清洗。尽管这的确是非常巧妙的设计,我还是不忍听到现代人赞美她是两千年前的环保典范,又将她评为中华第一灯。她若知道自己被冠以这类俗气的名号,不知会有何等感想。当我凝视她时,打动我心的,并非高明的构造,而是超拔的气韵。她神态里有恭顺,更多的还是一种肃穆。她断定自己正在做一件隆重的事情,因而持灯的姿势才能那样庄严,这使得灯在她手里已不是照明工具,乃是向人间投射光明的圣洁法器。如果非要为她加上美誉,在我看来,她恰如一位为光而生的小灯神。</p><p class="ql-block"> 长信宫灯曾辗转流离,几易其主,亲历过政治的诡谲,也知晓宫闱间的秘密。在小宫女的右臂和衣角处,以及灯罩、灯盘、灯座上分别在不同的时间刻过九处铭文,共六十五个字,记录了灯的容量、重量和每一位主人。从“阳信家”“今内者卧”“长信尚浴”的字样中,可以推测出灯最初属于阳信夷侯刘揭,后因第二任阳信侯刘中意参与“七国之乱”获罪,家中物品充公,这盏灯被少府的内者没收,送到了窦太后居住的长信宫,在沐浴时使用。长信宫灯的名字也由此而来。</p><p class="ql-block"> 窦太后是汉文帝的皇后,汉景帝的母亲,汉武帝刘彻和中山靖王刘胜的祖母,窦绾又是她的侄孙女。不知在什么日子,因什么缘由,她将长信宫灯赐给了窦绾。灯奇巧华美,再加上祖母惠赠的情意和恩宠在里头,自然成为王妃的心爱之物。这一回,小宫女遇到了最相宜的主人。</p><p class="ql-block"> 史书上没有关于窦绾的记载,芳名之所以流传于世,是在她的墓里发现了一枚双面铜印,一面刻着名“窦绾”,一面刻的是字“窦君须”。汉代女子的印,名字前通常会冠一个“妾”字,以示谦卑,如马王堆汉墓中辛追夫人的印刻的就是“妾辛追”。窦绾的印不同,丝毫不自谦,姓名表字,堂堂正正,清清朗朗,像一个有独立精神空间的女子所为。从墓里随葬的玉器、漆器、青铜器等物件中,大致能窥得这位王妃生前一些生活片段。其中有一件装胭脂的朱雀衔环杯,造型是一只展翅的朱雀立在两只高足杯之间的兽背上,嘴衔一枚可转动的细白玉环,杯的内外镶嵌三十颗绿松石,配以错金卷云纹装饰。似这般奢华美艳的器物,于她也不过是日常梳妆时的小点缀。</p><p class="ql-block"> 她大概酒量极好,饮酒时喜欢行酒令。陪葬物中不止成套的盛酒器和饮酒器,另有一套“宫中行乐钱”和一枚错金银的镶红玛瑙绿松石的铜骰。耳室里更是陈放着十七个装酒的大陶缸,这种酒缸她丈夫的墓里也只有十六个。她也爱乐曲,通文墨,并不是只知享乐,在她墓中还发现了古瑟、磨墨用的研石和几把用来修改错字的铁书刀。</p><p class="ql-block"> 她的丈夫刘胜,据记载是个不理政事、荒淫无度的人,他常说“王者当日听音乐,御声色”。说起来诸侯王身份微妙,若是雄才大略,易引起皇帝猜疑,假装沉迷声色,朝廷反倒放心。然而刘胜看起来不像是故意韬光养晦,大抵天性便是如此,史书也评价他“乐酒好内”。他妻妾成群,有一百二十多个子女,看到这个惊人的数字时,人们都会揣测窦绾是一位寂寞的王妃。</p><p class="ql-block"> 隔着两千年层层叠叠的光阴,我试图张望窦绾和她的长信宫灯。彼时正是文景之治后的盛世,国库内钱币堆积如山,粮食陈陈相因。位于河北中部的中山国,人口众多,富足安稳。中山王的王府中,每日少不了的是乐舞宴饮,觥筹交错,无穷无尽的狂欢。可是笙歌总有散尽的一刻,自喧闹的筵席中退出,回到冷寂的内室,有人摸索着点燃一汪烛火。屋子里的桌、榻、错金博山炉、朱雀衔环杯的形状,从褪去的黑影中徐徐浮现。金色的小宫女面容沉静,手中光影摇曳,犹如思绪的波纹。那位美丽的王妃,出身名门,嫁与诸侯王,命里带着一身荣华。家族远离宫廷权谋之争,不曾遭遇王室操戈,一生都活在太平富贵中,比起很多皇家女子,她已是无比幸运。至于寂寞,是身为王妃理所当然要付出的代价,她早该知道。因此,所有的不快和动荡,想必都只是浅浅淡淡,不会如巨烈的洪流侵袭。伤一点情,去不到心肝。</p><p class="ql-block"> 灯燃得久了,小宫女的身体温暖起来。窦绾轻轻转动灯盘,让光愈加明亮,她在灯下铺开竹简,用书刀将上面的错字小心地刮掉。时而,她会对着灯低声私语一番,再看着小宫女把秘密随同袅袅的烟雾一起收进体内。此时,外面是西汉的墨一般黑的黑夜,世界似乎变得很小,小到只看得到一位王妃,一盏灯。</p><p class="ql-block"> 日往月来,年华流转。中山国的丘陵绵延,平原纵横,河流不息。长信宫灯跟随窦绾从红尘转到黄泉,这儿连白昼也是夜晚,却没有人再把灯点燃。小宫女睁着眼睛,陪伴主人的芳魂,在墓穴中度过了七十多万个深沉阒黑的日子。她一直擎着灯,擎着一束前尘韶光中的故事。</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18px;">金累丝镶玉嵌宝双鸾鸟牡丹分心</b></p><p class="ql-block"> 文物可以还原历史,有时也能还原一份古代的爱情。明代梁庄王与魏妃合葬墓中出土的文物,便是二人情意的凭证。展览设在湖北省博物馆,进到展厅,满眼金玉宝石,一片奢华之色。唯独两方并排陈列的墓志夹在其间,显得阴沉暗淡。停下读那墓志铭,两篇文风相似,像是出自一人之手,结尾处也用了同样的句式。梁庄王的是:“梁庄王宜臻高寿,以享荣贵,甫壮而逝,岂非命耶?”魏妃那篇语气更重了些:“妃生于文臣之女,选配王室,正当享富贵于永久而遽以疾终,岂非命乎?岂非命乎?”连声发问,引得我也痛惜不已。想想这对夫妻,富足显赫,恩爱有加,无奈世事难有圆满,一场人间繁华,瞬息即逝,未免仓促。</p><p class="ql-block"> 梁庄王名朱瞻垍,祖父是明成祖朱棣,父亲是明仁宗朱高炽,明宣宗朱瞻基是异母哥哥。他在封地不用参与政治,也不必治理事务,每年坐享着丰厚的俸禄。第一任妻子早逝,继妃魏氏本是平民之女,选妃后家族升为王室,父亲魏亨也得了襄阳县南城兵马指挥的官职。墓室中出土了一件鎏金封册,是大婚那日为她册封所用。魏妃像穿上水晶鞋的辛德瑞拉一样幸运,遇到了年轻温柔的王子,且对她万般宠爱。</p><p class="ql-block"> 五千多件陪葬品里有三千多件珠饰宝石,多是魏妃的首饰。其中镂空金凤纹帔坠、缠了十二圈的金钏和金镶宝石镯三样金器,据说是梁庄王送她的聘礼。此外还有各式各样的玉佩、戒指、耳环等物,而最光彩耀眼的当数她的发饰。</p><p class="ql-block"> 明代女子的发饰统称为头面,一副精细齐整的头面,插戴搭配都有讲究。比如顶簪,戴在发髻的顶端,起固定全局的作用;挑心,是在发髻正前方当中,自下而上挑着插的一支最大的簪子;分心,是插在发髻前后口沿的两支簪子,前面的叫前分心,插在挑心下面,后分心则在髻的正后面;掩鬓,是插在发髻左右两侧的一对簪子,有团花形,有云朵形,能把脸形映衬得更俏媚,也可遮挡老年妇人鬓边的白发。</p><p class="ql-block"> 在墓的后室和魏妃棺中共陪葬了二十多支端庄明艳的金簪,内有一支金累丝镶玉嵌宝双鸾鸟牡丹分心,将黄澄澄的金、白生生的玉,以及各色宝石连缀一起,金光熠熠,五彩斑斓,又清雅又富丽。我在展柜前流连多时,其制作之工巧、之精微、之繁复,真是怎么形容也不过分。它会让所有前来参观的女子动心,想到此物古时曾上美人头,恨不能立刻取出,也拿到自己头上戴一戴。</p><p class="ql-block"> 年少时痴迷《红楼梦》,每读到“懦小姐不问累金凤”一回时,总是为着那支攒珠累丝金凤费疑猜。名字那么动听,贾府小姐每人一支,平日里好生收着,过节时才拿出来戴一戴,这般珍贵隆重的首饰,究竟是何等模样呢?金凤我明白,攒珠也可以想象得出,唯独累丝,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知是一种工艺,先把金子拔成极细的金丝,再堆叠编织成各种造型。明代制作簪钗多用累丝法,魏妃的这支分心,底衬就是用金丝盘绕成的涡状卷草纹,从背面看过去,丝缕繁密,薄透玲珑。经由它,迎春的累丝金凤终于在我心里浮现了清楚的状貌。</p><p class="ql-block"> 金累丝镶玉嵌宝双鸾鸟牡丹分心约有十几厘米长,横向弯弧形,如山峦起伏,又像小型的皇冠,后面焊接一柄扁平的簪脚。正面一圈边缘处分布了十八个宝石托,里面嵌的是猫眼大的红宝石、蓝宝石和绿松石,它们的产地在东南亚和非洲,皆是郑和下西洋的船队带回来的。在分心的中间做了一个镶玉的细框,四周也以累丝花叶装点,内里镶嵌一枚镂空白玉,玉上雕刻着牡丹鸾鸟图。一对鸾鸟环绕在一枝牡丹花两侧,一鸟俯身翘首,一鸟回首站立,两鸟顾盼相望,尾羽与花枝相连,交缠映衬,情意绵绵。</p><p class="ql-block"> 魏妃的首饰自然都是她的王子所赠,别的那些仅是华丽昂贵,这支分心的不同,在于它有图像语言。鸾鸟象征夫妇和谐,婚姻美满,金累丝镶玉嵌宝双鸾鸟牡丹分心说出的是爱的语言,更能展露两人的深情。</p><p class="ql-block"> 然而,与鸾鸟相关的还有一个低沉的故事。古代有个人得到一只鸾鸟,想尽办法也不能使它鸣叫,后来在它面前放了一面镜子,鸾鸟看到镜中的自己,以为是同类,竟慨然悲鸣,奋飞而死。“镜里孤鸾”这个成语,形容的就是相爱之人不得不离别的悲伤。</p><p class="ql-block"> 梁庄王在三十岁时去世,魏妃成了一只孤鸾。日夕相伴的八年,是她生命中最甜蜜欢喜的、最金灿灿的一段时光,今后永不再有。从此镜不敢照,金簪蒙尘,双鸾和鸣的分心更是不能看见,怕添伤情。</p><p class="ql-block"> 明代宫廷有个规矩,帝王与藩王死时,未曾生育的嫔妃都要殉葬。魏妃没有子女,她自己也是非常想与夫君共同赴死的。墓志铭中说她“欲随王逝”,但皇帝不准,以梁庄王与宫人生的两个女儿还未成年为由,要她活下来抚养照顾。</p><p class="ql-block"> 这应当也是梁庄王的意愿,依着他的性格和经历,是必定不会让魏妃殉葬的。十四岁那年,父亲明仁宗去世,母亲郭贵妃生了三个孩子,本不必累及,却因张皇后的陷害逼迫,不得不跟着殉了葬。这对于当时的梁庄王来说,无异于生活的巨大坍塌,他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承担如此可怕的事情。于是他卡在了这里,不论长到多少岁,内心依然停留在恐慌的少年时代。史书记载他为人“好学乐善,孝友谦恭”,而他的善与谦恭,或许正是出于潜意识中对外在世界无法消解的惧怕,这让他显得非常懦弱,虽为天潢贵胄,连府中的管家都敢对他不敬。</p><p class="ql-block"> 魏妃是世上唯一真心待他的人,是命运赠他的礼物。她的爱与陪伴疗愈了他的不安,弥补了缺失多年的温情。他那么爱她,愿把一切美丽的东西都捧给她。所以怎能让母亲的悲剧在她身上重演,怎会拿她鲜活的生命为自己的病躯陪葬。可能出于对殉葬的极度厌恶与敏感,他的墓原本是个单葬墓,只有一个棺床,既不与先前的妃子合葬,也没有为魏妃的将来留下位置。墓室中还有一块巨大的顶门石,一旦关上墓门,大石就会从里面死死顶住,很难再次开启。这样的设计是为了防备盗墓,同时也表明他没有再请人进来同住的想法。</p><p class="ql-block"> 偏偏魏妃是个痴心人,她渴望追随爱人同去,胜过在思念中独活。好不容易熬过十年,小女儿出嫁了。任务完成后,她便迫不及待地患了病,并很快如愿以偿地死去。临终前叮嘱家人,要与夫君葬在一起。为了完成她的遗愿,人们只能很不礼貌地撞破了梁庄王坚实的墓门,又在他的单人床旁边,冒昧地接砌了一张小而低的棺床。</p><p class="ql-block"> 她的举动像个任性的小女孩,一定要死,死后一定要去找他,和他挤在一起。试想,梁庄王正在悠长的梦中沉睡,忽听巨响,门被撞开,进来些人,七手八脚地在自己床侧动工。之后,她被送进来了,连同她的鎏金封册、金玉首饰一股脑都带来了,阴森孤冷了十年的墓室,霎时被金灿灿的光影填满,仿佛从前那金灿灿的日子又回来了。双鸾再相逢,已是黄泉中。该如何面对?以沉默?以眼泪?抑或,他会高兴地嗔怪道,你呀你呀,你怎么来了呀。</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读书的女人</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黎戈</p><p class="ql-block"> 皮皮离开外婆家上高中,由此,我妈开始了空巢生活,一反往日照顾皮皮时的琐细忙碌,她的日程表突然被清空,所有的工作都消失了,只剩下白茫茫的孤独。她一生都凌晨既起,操持家事,耳观八方,手顾四面,像个交响乐队指挥一样,指挥协调全家各成员的独奏,现在的她,清晨起来,却发现无事可做,又睡回被窝,她睡不着,披衣独坐很久,天黑了,她又茫然地坐在渐渐暗下去的天色里,不知做什么好。她不知道该如何消费“闲适”这个她从未享受过的奢侈物,她无法理直气壮地虚度。</p><p class="ql-block"> 我妈一向对他人行巴洛克繁复风,对自己行极简风。皮皮常说外婆过去给她洗头,简直像制作艺术品一样:先不厌其烦地摆好若干毛巾,从洗头的,到披肩防湿的,到一擦、再擦干用的毛巾,直至最后的干发巾,至少四条,然后,洗前梳,洗后梳,半干时再梳,发型还不一样,我旁观得心累,一把抢过毛巾,把皮皮拖到水龙头下面,三两下冲好了。可是,带一岁的皮皮时,我妈累得连澡都没力气洗,长了一小腿的湿疹。</p><p class="ql-block"> 自从皮皮离开,这不,我妈开始极简生活了。她不是经济窘迫,而是不习惯为自己经营生活。她每天就是煮饭、蒸几片香肠,早餐冲袋大麦片,那是她参加养生推广活动的赠品。我给她定了最低标准,就是牛奶、鸡蛋一定要吃,晓之以理是没用的,必须动之以钱:“营养不良会生病,去趟医院,哪怕只是排査都是千元起步呢。”她终于愿意喝牛奶了,结果我周末回家,她抱怨说牛奶坏了,我说:“你不吃,它过了保质期当然坏了”,我妈讪讪地说:“我想留给你们喝”,我说:“你外孙女天天点餐,餐饮水平如同饭店,你女儿要保持身材,我们都不需要过剩热量,你爱护自己,就是让我省心。”见我恼怒,我妈似有所动。前天她给我打电话,说她买了一条鱼,我立刻表扬了她,这就对了嘛,我妈接着说:“我把鱼头鱼尾都吃掉了,鱼肚子留给你吃啊!”</p><p class="ql-block"> 我妈还觉得,老年人就应该帮助带孩子,处理我无暇应对的家务,不能提供服务价值,让她觉得自己“没用”,事实上,她连照顾自己都有点吃力:这个社会的脚步太快,她跟不上,她好不容易才学会用手机打开健康码,她不会用软件点餐,她抢不到电子优惠券,她怕浪费我的时间,拒绝我的陪伴,非要自己去看病,诺大的医院,挂号、拿药、看病,都是电子化的,她怯怯地请人帮忙——她又是最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人,这些都加深了她的挫折感。</p><p class="ql-block"> 她老说:“我怎么一下子就干不动活了呢?看你这么辛苦,我心里特别急”,我告诉她,孩子是我的选择和责任,不是你的,当年因为我是一个人带孩子,我又得工作,实在忙不过来,才害你牺牲了晚年生活,现在,皮皮大了,已经慢慢能脱手了,我对她说,你已经为我们付出了一生,为爸爸,为我,为皮皮,你要学着为自己活一次了。</p><p class="ql-block"> 我妈开始思考“自我”这个重大的人生问题。她从来都是以“牺牲自我”来安置“自我”的,她自身存在的意义感,来自于他人,可是,她丈夫去世了,女儿整天伏案工作,连孙女儿也忙于学业,她的奉献,已经无处落脚了,自然也就失去了坐标。我给她找老年大学,帮她寻找旧日友人,给她设计郊游攻略,可是,她的老朋友们,有的也死了老伴,工资上交给儿女,天天结伴买菜,谈的无非是他人的私密家事,我妈就淡了交往的心,她不是个是非之人。有些整日接送孙子,没时间和我妈见面。有些多年失联,已经找不到下落了。我妈所面对的,是中国大多数老年女性,长期被家庭捆绑,失去社会身份之后的荒芜困境。</p><p class="ql-block"> 我妈开启了她的寻找自我之路,就是读书。有些杂志会定期给我寄来样刊,我妈看书慢,那些短小的文章,正适合她的阅读速度。她在《读者》之类的杂志上,看到了三毛、李娟的小文,很是中意,我去找了原书,给她看完整的版本,但我妈视力极差,不能长时间用眼,我想到一个办法,就是给她开了喜马拉雅会员,在上面订阅资源,调好顺序,接通蓝牙,我妈做完晚饭,洗清碗筷,去公园快走一小会儿之后,就会打开护眼台灯,听书,遇到比较难解的、书面化的段落,再回头查核书本。</p><p class="ql-block"> 我在想,之所以在某些文化网站,交友会快捷便利,就是因为一个人的性格和价值观,其实埋伏在他的阅读观影取向里,会随着书单散发出来,书影音爱好重合达到一定面积的,往往是性格相投的,就像动物散发强劲的气息,同气相求一样。我真没想到,我妈最热衷的作家,居然是三毛,她说三毛的文字质朴率性,热烈不羁,她很喜欢。她连觉也不睡,连夜听完了三毛的一篇又一篇的文章。</p><p class="ql-block"> 我重新审视我最熟悉的亲人……我突然想起,我妈和三毛,其实是四十年代出生的同龄人,67年,在三毛开始游学欧洲、闯荡非洲的时候,中国正值最混乱的年代,学校被关闭,学生们四处串连,我妈扒火车、蹭汽车、搭顺路车,和陌生男子拼车,游历了中国的东北雪原和云南,想来,我妈年轻时,应该是个野性自由的女子,是后来艰苦岁月的磨损,暴虐丈夫的欺侮打压,才慢慢使她失去了性格的锐角,变成我看到的疲沓模糊的面目,那是长年处在暴力环境中的人,都会长出的一张脸,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对方就会暴怒动手,受害者都长得很像,就像血缘近亲一样,她们脸上相同的恐惧和怯态,已经覆盖了她们真实的面目。而书,唤出了我妈昏睡的本我,三毛把她的精神原貌,从遥远的往昔,寄回给现在的我。我好像收到了在时光中丢失的一张旧照片,错愕不已。</p> <p class="ql-block"> 我妈文化程度不高,常常遇到不认识的字,她把生字记在纸上再来问我。每每我也不能十分确定时,就去查新华字典或古汉语字典,然后把那个字的诠释读给她听。我告诉她,字典才是最好的老师,她不习惯电子辞典,就查我上学时用的《现代汉语词典》,封皮磨烂的老字典,却让我妈觉得非常神奇,原来,每个汉字,都通往神秘的意义领地,每个字,都能开出词语之花,采摘这些花儿插了瓶,就是诗歌、散文、小说……书,让冬日枯山般的荒寒世界,变成一个枝繁叶荗的春天。书山路边的每朵花,都让她惊艳,比如手机开屏时出现的问候语,如果是二十四节气那天,就是一句古诗词,我妈说这句诗真美,赶紧抄在她的便笺上——就是她舍不得扔掉的那些超市收银条。</p><p class="ql-block"> 有推销保健品的小伙子,喊她阿姨,和她套近乎,谈身世,巴拉巴拉,说自己特别爱学习,就是家庭条件不允许,没办法学习。我妈向来视书为珍物,以己度人,顿时心生怜悯,巴巴地从家里找了书,借给他看。我说这都是商业热情,你不必当真,网上免费电子书很多的,他的目的是让你买东西。我妈反应过来,想把书讨回,那人随口说书找不到了,没了,估计是随手扔哪儿了。我妈有些伤心,她不是舍不得一本书,她是不习惯一个人对书的态度这样不郑重。</p><p class="ql-block"> 她们那代人没学过拼音,她只能用发音相近的字来做标识,记住那个生字的音。为此,她又开始努力学习拼音,她翻出皮皮小时候用过的教材和辅导书,还有正方形的拼音卡片,这些书,封面都色彩艳丽,透着孩子的欢天喜地,有些卡片为防止小朋友撕咬,贴了塑,还有的,为了引发小朋友的学习兴趣,画了大大的卡通图案,我妈在灯下一个个认着。妈妈的满头白发,伏在那些满面稚气的童书上面,似乎很不搭调,但是,在知识的海洋面前,那个低头拾贝的老孩子,一个在学习的人,怎么可能不美呢?</p><p class="ql-block"> 在美术史上,有很多幅画,都叫做《读书的女人》,我依稀记得那些画面:穿着细布刺绣或绸缎裙子的女人,金发盘在头顶或垂落耳畔,在春来的温煦光线中,坐在雕花椅子上,凝脂般白皙的手指,翻开一本小小的牛皮封面厚书,她们要不身处繁花盛开的园中,要不是支颐倚坐在百合花影之畔,那些优美出尘的读书,是水晶酒杯中饮下的一口甜酒,而我妈妈的读书,更像是长途跋涉于沙漠之后的那口水,这水掺着来往商贾、饥渴牲畜的体味,然而却是洁净的水。</p><p class="ql-block"> 书籍,是我们一家女性的精神泉源。学习是多么幸福的事,并不止于文学,而是方方面面。比如:我不是文盲,但我是图盲——天生视觉就不太敏感,又因为常年读书,我惯以概念思考,直觉日渐僵化。近年来,在陪孩子读绘本,看图像小说和画册的过程中,我才渐渐学会了读图。为了提高理解视觉元素的能力,我和皮皮常常玩一个游戏,就是“回归文盲”。看绘本和图像书时,我们捂住文字解释部分,去除抽象信息干扰,练习用官能感知世界。</p><p class="ql-block"> 有次和皮皮去看《心灵奇旅》,她说:“乔伊的房间,有那么多书,还有琴,真美。”这个注意点,真的很别致,豆瓣正好有一些电影里的截图,我们就把乔伊房间及所处建筑物、街景的图片,都串联重看,从居所角度来读解。图片中可以看出:乔伊住在一个各人种杂处的老街区,老式防火楼梯已有隐隐锈迹,火红的槭树腰身粗壮,这都是时间做的功课。他房间里没有操作复杂的炊具,他不那么重视吃喝。屋里堆满了乐谱和唱片,他是为音乐而生的。</p><p class="ql-block"> 最后我们一起总结:“这不是物质堆叠的美感,而是独自追梦的个人空间”,我们都喜欢这种任意处置未来的自由。我突然觉得在哪里见过这种都市追梦人的场景,想了一下,我寻出桑贝给《纽约客》画的那些封面,有一张很像《心灵奇旅》的情境:红砖房子、防火梯、无人醒来的后街,一个舞者在阳台上练舞,整幅画面的光,都打在这个小小的舞者身上,寂寂老阳台,瞬间升级为观者围拥喝彩的舞台……这正是舞者版的乔伊。桑贝的都市感,就是“大和小”——在大大的城市、高楼、森林中,默默努力的小人物、他们经历的微末小事、心中静静开落的小悲喜。然后,我们不说话,想象着乔伊穿过了桑贝的街道。</p><p class="ql-block"> 学习,就是为了多打开一个感知世界的维度,你的体验层越丰富,就越能咀嚼出生命的滋味。一双能看到美的眼睛、一个能思考万物的头脑、一颗能享受审美和思维乐趣的心,是一个人能拥有的至为宝贵的财富,如果你品尝过思想果实的甘甜,哪怕一次,你就不想再回到木然无趣的不毛之地。</p><p class="ql-block"> 我也会和我妈分享一些绘本。如今绘本的视觉呈现方式,真是越来越丰富了,从白希那的模型,Druvert和伊藤亘的纸雕,到霍夫曼的铜版,还有一些像中东地毯一样编织而成,又有些是橡皮泥捏的。最近,我在看奇米勒斯卡,她游走欧洲,收集了很多旧衣服,然后,她用这些旧布做了很多布艺拼贴画,以此记录和呈现内心,她用布贴画创作过一本《献给奶奶的摇篮曲》,奇米勒斯卡来自于波兰的纺织之城:罗奥,她奶奶是纺织女工,她们纺过潮男的领带、新娘的婚纱,也织过战士的绷带、战争寡妇的黑纱,奶奶从软布包裹的婴儿,在战争中长大,变成用粗布擦地的主妇,奇米勒斯卡以布艺做画笔,隔着时空回溯了奶奶的辛劳一生——摇篮曲是哼给婴儿的,被爱的人在爱人眼中,就算奶奶也是婴儿。</p><p class="ql-block"> 所有的这些图案,都是奇米勒斯卡用她收集的旧布、老花边、家传纽扣,以及友人收藏的旧织物来拼贴制成。旧布被人穿用过,带着人的温度,它磨毛了的经纬,恰似岁月对人的磨损。缝合的走线,正如日子的针脚。发黄的,既是布面,也是时间。布的反面,图案模糊隐约,正是我们无法言传的内心,又带有起雾清晨的诗意,图案背面残留着线头,像我们内心的纠结,而这所有的不完美,是被接纳的,奇米勒斯卡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双手的劳作,来叙事的,而且这劳作,是“缝纫”这种需要韧性耐心,更女性化的力量方式,这也是隐喻。她的书,要是兑换成文学风格,就是那种活在时间中的体温感,这温度,是生命的热情,也是女性亲人之间的疼惜依绊。</p><p class="ql-block"> 关于这位绘本作者,能查到的信息很少,仅止于“她喜欢烹饪、听鸟叫、观察植物,平日里像许多妈妈一样,会烧菜、洗衣服、逛市场”,在她的书中,那些起落流利的劳作,一饮一啄的匍地真切,正是日常体验的撑篙,在为叙事和运镜平稳掌舵。她让我想起了我妈,我外婆,或者说,有多少女性的一生,是这样一本辛劳微甘,五味糅杂的无字书啊。奇米勒斯卡隔着漫长时光,拍哄着辛苦操劳的奶奶入睡:“睡吧,睡吧,我的奶奶,我的宝贝”,这不也是每个爱着母亲的女儿想做的事么?我几欲落泪。</p><p class="ql-block"> 我急不可待地把书背到我妈家,因为她高度近视,我就捧着给她看,她啧啧称奇于作者的巧手,布料图案的美丽,她总是小心地问:“这幅画是什么意思?”我说你想怎么理解都可以啊,好的作者,只启智,不设标准答案,坏书,是盖个围墙,把思路往里圈,好书,是以个人体验为原点,让读者尽量往外走,书的价值,不在于它说了多少,而在于你想了多少——我妈这一生,臣服于我爹、受制于时代、被社会规训,我希望在思维上被禁足一生的她,大胆地走远些。然而,突然拥有的思考自由,自主判断的权利,让素来仰视书本、深怕辜负了作者写作深意的我妈,都不太适应了,偶尔苦思得解,她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翻过来的这页布,是前面那页的布的反面!”我问她:“那它意味着什么?”,“就是……一个人,不是他表面看起来的样子?”“是的,你可以这么想”。当然,即使看书,她也不忘叮嘱我快把书放桌子上,因为“捧着这么大一本书,你的手会累啊”。</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阳台上的母爱</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黄柠檬</p><p class="ql-block"> 清晨七点,厨房里飘来阵阵香气。孩子兴奋地喊道“哇!外婆做了新鲜的韭菜鸡蛋饺子!”透过玻璃门,我看见母亲正专注地忙碌着。</p><p class="ql-block"> 母亲今年七十岁了,一辈子热爱种菜养花,是个闲不住的人。自从她搬来和我们同住后,家里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个角落都被她收拾得干净整洁,每天都能吃到她精心烹制的可口饭菜。她还悉心照料着阳台上那些枯萎的花草,整理了几个花盆和废旧塑料箱,种上了小葱、韭菜、辣椒、西红柿和黄瓜。不到一个月,家里的阳台就变成了一个迷你版的小花园和小菜园,在这里待上一会儿,特别让人心旷神怡。</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父亲常年在外工作,母亲似乎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即使再忙,她也不忘督促我的学习。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她特别希望我在学习的路上走得很远,将来能过上有选择权的生活。然而,年少的我哪里懂得母亲的良苦用心呢?有时顶嘴,怼得她无言以对,还经常抱怨家里房间不够大,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学习空间。尽管如此,母亲依然温和地照顾我的饮食起居,从未因我的叛逆而发火。</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放学回家,母亲笑眯眯地对我说:“快去阳台看看吧!”原来,她特意请了木工师傅在阳台的墙壁上打造了一个简易书桌,还买了我最喜欢的紫色台灯。师傅叔叔大声对我说:“你要好好学习啊,不要辜负父母的期望……”</p><p class="ql-block"> 从那天起,我似乎一瞬间长大开窍了,开始读懂母亲的爱和不易,学习也格外认真专心。也是从那时起,我特别期待阴雨天,这样母亲就有空闲陪着我。我在阳台写作业,她在旁边织毛衣,侍弄花花草草,再一起喝些红枣枸杞茶,吃点花生米或者炸酥果,有时候还一起给父亲写信。这些点滴往事,成为我童年最温馨美好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我从初中开始住校,每个周日下午返校时,她都坚持要送我一段路程。有时候送到家门口的公交站,有时候送到学校大门口。再后来,我去外地上大学,白发悄悄地爬上了母亲的额头。我心疼地拒绝了她要送我去火车站的念头,调皮地说:“你就站在家里阳台上和我挥挥手吧!”</p><p class="ql-block"> 当时心底有一个愿望,我一定要学有所成,凭自己的能力让母亲住进一个有宽大阳台的房子。</p><p class="ql-block"> 如今,我早已工作,有了自己的孩子,生活也越来越好,母亲却老了。因常年操劳,她的身体也大不如以前,去年还做了一次大手术。尽管如此,她依然每天早早起床,变着花样做一家人的早餐,乐呵呵地在阳台上种菜养花,浇水修枝,这是她唯一的爱好,也仿佛是她与生俱来的使命。</p><p class="ql-block"> 经过母亲的悉心打理,家里的阳台上,有应季的绿色蔬菜,孩子爱吃的草莓和黄瓜,还有阅读架和茶具。每到周末,我陪着孩子在这里看书、绘画,给母亲沏一壶茶,聊聊家常,好不惬意。孩子说外婆像个魔法师一样,把阳台变成了学习和娱乐的小天地!</p><p class="ql-block"> 每当我站在阳台上,看着母亲精心照料的花草,闻着泥土的芬芳,心中总是涌起一股暖流。那些年,母亲用她的方式,在阳台上为我编织了一个个温暖的梦。如今,我的孩子也喜欢上了这个爱意满满的阳台,绘制着她小小的梦。</p><p class="ql-block"> 阳台上的每一株花草,每一片绿叶,都承载着母亲无尽的爱与期盼。这份爱,如同阳光般温暖,如同春雨般滋润,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p><p class="ql-block"> 在这个充满生机的阳台上,我看到了母亲的坚韧与温柔,也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与幸福。愿时光慢些走,让我有更多时间陪伴照顾母亲,在这个充满爱的阳台上,一起续写三代人温馨的故事。</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小闺蜜</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游 弘</p><p class="ql-block"> 自从怀胎十月将女儿带到这个世界上之后,与朋友们聚餐、逛街、喝下午茶的机会几乎绝迹。我从一个穿着恨天高,出入各类高档商场的“美少女战士”,沦落为整日素面朝天、不敢化妆的“老母亲”。我的心态差点崩盘,幸好情绪价值拉满的先生,总能在我梨花带雨的时候安慰我:“再坚持两年,等你的‘小闺蜜’长大了,就可以陪你逛街、吃饭了。”</p><p class="ql-block"> 孩子一天天长大,从刚开始可以帮我挑选出门的衣服,提着我落了灰尘的高跟鞋“咿咿呀呀”,到现如今可以陪我去书店,去逛街,去品尝各种美食。我这才真切感受到“吾家闺蜜初长成”的喜悦。</p><p class="ql-block"> 又到了周末,一家三口照例外出寻觅美食。这次打卡的地点是小吃街。我和女儿手牵手穿梭在各个摊位间,老公跟在后面一会儿说:“这个不错,买点吧。”一会儿又说:“那个不错,尝尝吧。”我和女儿都置之不理,我们四处嗅,只为寻找那独特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我们终于“闻香”来到了臭豆腐摊前,摊主熟练地将一块块洁白的豆腐放入滚烫的油锅中,瞬间,“嗞嗞”声响起,臭豆腐在油锅里翻滚、膨胀,变成了金黄酥脆的模样。再浇上特制的卤汁,撒上翠绿的葱花和香菜,光是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p><p class="ql-block"> 拿着做好的臭豆腐,我和女儿找个小角落坐下。女儿迫不及待地拿起竹签,挑起一块臭豆腐,吹了吹就塞进嘴里,随着“咔哧”一声脆响,女儿脸上瞬间露出满足的神情,然后含糊不清地说道:“妈妈,太好吃啦!你快尝尝……”我也夹起一块,放入口中,熟悉的满足感弥漫了整个口腔。</p><p class="ql-block"> 老公皱着眉头,站在一旁,一脸不满地说道:“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你们不吃,就喜欢吃这臭烘烘的。哎,你说说你喜欢吃这臭烘烘的东西就算了,现在还带着女儿一块吃……”老公开始对我喋喋不休地说道。女儿听后笑嘻嘻地跑到老公跟前,搂着他的肩膀,狠狠地亲了一口说道:“老爸,我和妈妈就是喜欢臭豆腐,要不你也加入吧。”老公看着嬉皮笑脸的女儿,宠溺地说道:“好好好,你们喜欢吃就吃吧,我现在去给你们买喝的,省得一会口渴。”老公一向不喜欢“臭”食物,如今却被小棉袄“制服”了。</p><p class="ql-block"> 我和女儿继续沉浸在臭豆腐带来的快乐中。女儿一边吃,一边手舞足蹈地讲述着学校的种种趣事,我也被逗得哈哈大笑。</p><p class="ql-block"> 看着女儿眉飞色舞的模样,我想,未来的日子哪怕风雨兼程,我都要与我的小闺蜜继续相伴,在这烟火人间留下更多的欢声笑语。</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宝 刀</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李汉荣</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宝刀——传说之一</b></p><p class="ql-block"> 这个家族的谱系已不可考。</p><p class="ql-block"> 口口相传的说法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据说在汉代,这个家族曾出过一位惊动朝野的大侠,除暴安良,劫富济贫,替人报仇,其最大业绩是参与谋杀皇帝的壮举,不料事情失败,大侠刎颈自尽。起事前,大侠已预感到不祥,遂对后事做了安排。</p><p class="ql-block"> 所谓后事,其实就是对家人含蓄地说了些告别的话安慰的话,再就是留下了一把大刀。</p><p class="ql-block"> 大侠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活一辈子,也就是打几个转身的功夫,就到头了。我们草民布衣,本该善良平安地活着,也就至多活五六十年吧,也就是看门前栀子花开花落五六十次。</p><p class="ql-block"> 我留下这把大刀,就是让你们守护善良和平安。我知道,总有恶魔不让我们善良,总有妖怪不让我们平安。所以,备下这把大刀是有用处的。</p><p class="ql-block"> 大刀遂成为这个家族的传家宝。</p><p class="ql-block"> 大侠的本意是希望他的侠气成为这个家族的门风、血脉和遗传基因,大刀,可以理解为这个家族的族徽。</p><p class="ql-block"> 这个试图谋杀暴君的人,他的胸腔里曾经激荡着多么炽热的血呀。</p><p class="ql-block"> 英雄的血是一条河流,它冲决峡谷,推动石头,开辟坦荡河床。</p><p class="ql-block"> 这血的河流不会有断流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据说在唐代末年,这把刀曾出没在起义军的洪流中,握刀的自然是大侠的后裔。</p><p class="ql-block"> 当这把刀懒洋洋、垂头丧气地地返回故土,天上已悬挂着末世的月亮。</p><p class="ql-block"> 经过几百年的磨砺和销蚀,这把刀已比先前小了许多,由过去的二米长缩减为一米多。这算保存的很好了。这唯一的传家宝是一个家族的荣耀,刀柄上留有祖先的英雄手纹。</p><p class="ql-block"> 据说在宋朝,这把刀又霍霍于肉市,握刀的自然还是大侠的后裔,他已是一位老练的屠夫,他每年杀猪一千多头,每天至少给四头猪放血。</p><p class="ql-block"> 刀越来越短越来越瘦了,但仍然锋利无比,英雄的宝刀不会不锋利,那是用最纯的铁铸成的。</p><p class="ql-block"> 据说在清朝,这把刀做完一件大事就被藏起来了。握刀的自然还是大侠的后裔,他眼见君子们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自己升官无路发财无门,觉得十分憋屈和颓丧。苦闷之中,就想到了一个妙计,于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三月的早晨,他对着堂屋里先人的牌位长跪着哭泣了好长时间,然后,就毅然举起刀来,又缓缓地、缓缓地降落下来,最后,那刀狠狠地猛然落下去,落到他的两腿中间,他要剁掉他的根。</p><p class="ql-block"> 他果然剁掉了他的根。</p><p class="ql-block"> 他晕眩过去了。</p><p class="ql-block"> 当他醒过来,看见他的根仍在地上喘息。那根看见他醒过来,就从地上跳起,血淋淋地、带着哭腔说:让我回去,让我回去,我是你的,我要回到你身上。</p><p class="ql-block"> 根在血光闪烁的地上跳了几下,就死过去了,躺在渐渐干涸的血泊里。</p><p class="ql-block"> 他向门外望去,天上那太阳也血淋淋的,太阳,是老天爷疼痛的根吗?</p><p class="ql-block"> 他到千里之外的京城去了,做了朝廷的一名太监。据说他负责专门照料皇帝的房事。</p><p class="ql-block"> 每一次,准备行房的皇帝,都把他叫到床前,望着他空荡荡的裤裆,放心地说,你出去等一等,事完了你背我回去。</p><p class="ql-block"> 他是一位出色的忠心耿耿的好太监,受到皇帝的多次嘉奖。偶尔也有不轨的举动,比如:在门缝偷看皇帝行房的姿势,有时,趁皇帝走神的时候,就伸出手偷偷拧一下妃子们的屁股。</p><p class="ql-block"> 他空荡荡的裤裆唤起了人们的怜悯和宽容。人们认为,道德和王法不应针对一个可怜的空荡荡的裤裆。</p><p class="ql-block"> 有几人能来到皇帝身边呢?又有几人能走进皇帝行房的密室呢?又有几人能看见皇帝撅起屁股大汗淋淋气喘吁吁匍匐于女人肚皮上呢?又有谁的手能拧妃子们粉嫩的屁股呢?</p><p class="ql-block"> 他感到无比荣耀和快慰。他感谢祖传的那把刀。多么成功的手术,一刀,嚓,仅仅一刀,他就成了万人之上的人。</p><p class="ql-block"> 当然,这仍是传说。但这传说的可信度很大,方圆数百里人们都知道,这个地方出过两个著名人物,一个是一千多年前的大侠,一个是一百多年前的那个太监。而两个人物都与一把刀有关。</p><p class="ql-block"> 又据说,那把刀仍然在着,只不过只有四寸长或三寸长左右。时间一直在消磨它,从一个王朝到另一个王朝,从一双手到另一双手,许多王朝消失了,无数双手消失了,它仍然活着,只是无可挽回地瘦下去瘦下去。</p><p class="ql-block"> 如果把刀贴在耳边,就会听见岁月的声音,一定是哗啦啦的,十分汹涌。</p><p class="ql-block"> 但是谁也没有看见那把刀。</p><p class="ql-block"> 又据说刀的主人如今还在世,当他知道了这把刀的不寻常的身世和来历,知道这把刀是很值钱的文物,他想靠这把刀发一笔横财,就把它卖给了一个靠倒卖文物成了富豪的文物商人。</p><p class="ql-block"> 那商人到过海外诸国,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也是摆弄文物的老手,他拿起刀端详打量了一番,说:这把刀与侠、与英雄没有半点关系,它只是阉匠用的那种刀。</p><p class="ql-block"> 那商人很不情愿地用三百元买走了刀。</p><p class="ql-block"> 英雄的后裔终于成功地做成了一笔交易......</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悬棺——传说之二</b></p><p class="ql-block"> 最后,他们决定:把慈祥美丽的祖母转移到高处,那个远离虫蝇、虎狼、蛇蝎、远离洪水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不能想象,简直不能想象,连闪一下念头就是罪恶和残忍:我们慈祥的母亲,怎能埋在地底任其腐烂?</p><p class="ql-block"> 那手臂,那搂抱了她的儿女,又搂抱过她的孙儿,那么温暖的手臂,怎能变成荒野的白骨?</p><p class="ql-block"> 那宽厚的胸膛,曾停泊过一个盛大家族的船队,岁月的寒风拍打着她,她背靠岁月站着,行走着,而把四季如春的胸膛向我们敞开,即使在结冰的冬天,她仍给我们制造春天的幻觉。那盛满爱意的胸膛,怎能拱手交给死神?怎能出让给人魔不分的地底的夜晚?</p><p class="ql-block"> 那脸庞,在最严酷的日子里仍向我们盛开微笑,在最荒凉的命运里仍向我们传递春天的温情,当整个天空黑下去,我们唯一能仰望和触摸的月光,就来自她那多皱的脸庞,而现在,我们能把这动人的脸庞交给谁?</p><p class="ql-block"> 那心,那仁慈的心,那为爱跳动了一生的心,那看见一只死鸟也会伤感的心,那无端地为一条虹的陨落而流泪的心,那为人世的不幸和生灵的苦难一次次滴血的心......耗费了多少时光才铸造的一颗好心,就这样埋进时光的荒土?</p><p class="ql-block"> 那脚,曾在大地上留下最温柔的脚印。从荒地上走过,青草和野花应声生长出来,突然绽开的野百合又一次延长花期,用它洁白的花影庇护那浅浅的脚窝。从溪水里走过,被波浪追赶的鱼儿都聚集在她的倒影里,把她冻红的脚当作唯一没有阴谋、没有钓饵、没有恶意的柔软石头。凡她涉过的河流,都泛起最美丽的漩涡。这温暖高贵的脚,离开了大地和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在天上行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最后,他们决定,把慈祥美丽的祖母转移到悬崖上,转移到靠近天空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哭声震天,松涛应和,儿孙们流着眼泪诅咒死亡。</p><p class="ql-block"> 旗幡高挂,经声不绝,巫师以神圣的仪式超度死亡。</p><p class="ql-block"> 渐渐地,我们的母亲去到高处。</p><p class="ql-block"> 星月在上,白云在旁,母亲行走在迢迢天路上。</p><p class="ql-block"> 母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升上石头和天空的高度。</p><p class="ql-block"> 儿孙们开始仰望。</p><p class="ql-block"> 仰望死亡也仰望母亲。</p><p class="ql-block"> 死亡是不可超越的,比死亡更高的爱也不可超越。</p><p class="ql-block"> 在冰冷的石头之上,高悬着母亲永不风化的目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