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阿才

青青草-曹江

到了这个年纪，剩下的岁月已渐渐枯萎，往事成为我唯一可以掌控的财富。凡时间没有给予的，都是预设好的。遗忘只会让经历，变成毫无意义的时间黑洞，一步一步拽着无知的我裸露在生和死的边缘，让生活的方向变得更加摇摆。

八七年北大的军训地点，从学校的五四操场变成了三十八军新兵的训练营地。而阿才就是哪一年我们一排的学生排长。

现在分析下来，他应该是一个极有女人缘的大男孩，不然不会也不可能在完全不被了解的情况下被系里选为排长。因为那时候，球系一百多个新生中，学生党员真得不少，八十年代，这很重要，当然现在，已变得更加重要起来。总之，那之后，排长的称呼，一直伴随着我俩的交往，那是我对他的尊称，也是我对他最亲热的调侃。

我知道的阿才，有过三段婚姻，当然，其它不知道的也就彻底不知道了。这可能和他致命的女人缘有关，也同时印证了女人的确比男人好色。他只需随便那么一个眼神，就能引起阿芳阿霞阿丹阿梅阿慧各种女生的好感和共鸣，女孩子也喜欢积极地去理解他的每句话和每个动作所深藏的含义。当然，在她们深切理解阿才的过程中，也立马让我感觉到了自己的粗鄙和肤浅，对我，再怎么讨好，再怎么真心，再怎么付出，再怎么深思熟虑，最后都会变成别有用心，也都会竹篮打水。我的个中努力也会轻易被女孩子看作是一种有趣的表演，分分钟成为他们生活的调剂，我也就极端自然而然地拥有了善良配角的人设底蕴。这不得不让我时时抱憾，只能不断地抱怨生活和上天的不公，祈祷下辈子能摆脱这种困境，实打实地感受一下阿才那样人间来过一回的主角风采。

阿才这样的人其实也是孤单的，四十一楼303一共六个人，四个是桥牌迷，一打起桥牌来，就会忘记阿才的存在，这种公然的漠视更增加了阿才的孤单。当然这样，也引起了我的猜疑，他们所谓的痴迷桥牌，应该是在逃避直面阿才时的自卑吧。而另一个蒙古族同学达布，也常去蒙古老乡那里。这让英俊帅气的阿才在没有女生拜访的时候，只能顾影自怜。听小说，也就成了他最狂热的爱好之一。

《平凡的世界》，他一集不拉地听着，有时甚至录下来反复听。阿才是从黑龙江的偏远小镇考到北大，男主从底层坚持不懈自我奋斗和万人迷的类似情境也和他极端相似，故事给了他极强的代入感，这无法不引起他的共鸣，让他不得不完全没必要地为男主他哀他叹，触景生情。

《平凡的世界》这种类似现在国产小破剧般的励志小说故事，换成现在的年轻人会完全无法理解我们那一代人，为什么会痴迷在这样简陋的故事情节中，极端到有时甚至会万人空巷地坐在收音机前等待每日半小时的评书演播。更同样无法理解，我这种还算颇具文采的理科直男，当年哪怕已过十岁，还会为第一次听到《嫦娥奔月》，这种极其低端的神话故事而感动，在家里大人们闪烁其词、相互补充、小心谨慎地讲述嫦娥奔月时，一下子进入到一个美妙的世界，同时还在精神层面引发我心里的颤动。

那是因为，解放后，尤其是六、七十年代，除了样板剧和马恩列斯毛的著作，几乎所有的文学作品，都被禁止听到、阅读和观看，讲述神话故事更是会被批斗。改革开放后，很多文学作品才慢慢被有选择地放开，那个年代，不仅仅是物质生活极度困乏，完全吃不饱；人们在精神上也被完整束缚和统一在一个层面的同一个位置，任何的偏离都会引来牢狱之灾，祸及全家几代。改革开放突然的放开，也被当时的人民日报宣染：人们的精神生活就像沙漠中干渴徒步十多年的你突然迎来一场春雨，所有的故事书籍都给人们的生活带来极端华丽的想象和精神享受。人们开始欣欣向荣，撸起袖子振奋地晃起激动的双臂，就连一场女排的胜利，都能激发大家的斗志和对这个国家的更多热爱。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阿才毕业后不久，果然也成为了党员，党员在中国社会所能带来的物质、社会地位乃至精神心理层面的充实，是显而易见的，也吸引了整个社会最优秀的人才，包括阿才。但他和那个时代的很多我们不同，当我们还在心急如焚，快马加鞭，觉得时间不够，时间就是金钱地加速学习和建设祖国时，阿才却本能地保持着雍容华贵，他说话慢条斯理，动作平缓而富有韵律，平静中很少抑扬顿挫，这和急赤白咧的我形成了鲜明对比。在更多年后，当我意识到这是我浮躁和焦虑的根源时，我也早已被打上了心理的烙印，改都改不过来。只能暗自佩服和欣赏乃至嫉妒地模仿他曾经有过的言行。掉过头来，才发现阿慧阿梅阿丹阿霞阿莲阿芳们对他的仰慕和对我的鄙视，真得情有可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