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径山”观天下

山川宁静

　　中午时分，我们辗转自驾，终于到位于杭州余杭的径山散客中心，换乘上了景区接驳专车。入山门，登古道。山道弯弯曲曲，蜿蜒隐入竹海。千年前，陆游在此写下"细雨骑驴入剑门"的逸兴，而今我背着行囊，欲以双脚丈量这座被时光反复雕琢的禅林。

径·近

登山不过几里，竟觉步步皆是修行。青石台阶在竹林深处盘旋，每抬一步，鞋底便与唐时的凿痕相触。转过第七个弯道，忽见千年古枫抱石而生，虬枝如苍龙破壁，树皮褶皱里嵌着宋代的雨痕。雨丝斜斜掠过脸颊，竹梢沙沙作响，恍若历代僧侣的诵经声穿越时空而来。

忽见石径旁立着块残碑，半截埋入腐叶。蹲身擦拭，露出"大宋咸淳"的字样。八百年前，或许有位小沙弥在此歇脚，望着山下烟火人间发呆。此刻我与他隔着时空对坐，山风拂过碑面，将咸淳四年的阳光吹落在我掌心。

径·劲

寺门未至，先闻钟声。转过最后一道山梁，五凤山门赫然凌空。九重檐角刺破云雾，金瓦在雨中泛着冷光。这让我想起古籍记载的"草棚要屋"，难以想象眼前这七进九重的恢弘殿宇，竟是自简陋禅房涅槃重生。

在大雄宝殿遇见慧平禅师，他正擦拭着日本茶道宗匠千利休敬献的茶釜。

阿弥陀佛念叨出的无量光福，照耀着香客们的心性心魔。禅师说：“我本俗人，先俗后雅，俗雅共赏。”

他指着宏伟壮观的建筑，"全用古法修复，不用半根铁钉。"雨水顺着琉璃滴水坠落，在青砖上砸出深褐色的圆斑，像极了茶盏里的沫饽。千年茶禅一味的精魂，此刻在雨声中愈发清亮。

藏经阁的转轮经藏仍在吱呀转动，八万四千片银杏木经板早已包浆如玉。当我的指尖触碰到北宋年间的刻痕时，檐角铁马突然齐鸣，惊起满山宿鸟。刹那间，仿佛看见历代高僧的袈裟从经卷间掠过，衣带卷起墨香，融入江南的烟雨。

径·进

站在妙喜亭远眺，钱塘江如白练铺展天际。云海在群峰间奔涌，时而露出山脚的现代公路，车流化作细碎光点。这让我想起寺中那幅《径山茶宴图》，宋代官吏与山僧对坐饮茶，窗外亦是这般云起云灭。

每人吃了一碗径山素面，我们随着景区公交下山。驳车穿过竹海，山腰处，工人们正在修复南宋御道，新砌的条石与旧迹严丝合缝。忽然明白"天下径山"的真意：不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红尘，而是让每个朝圣者在此照见自己的倒影——那些在古枫年轮里生长的执念，在经轮转动时剥离的妄念，在云海翻涌处消散的迷思。

暮鼓响起时，我已在山脚回望。晚霞中的径山宛如悬空莲座，晚钟荡开的涟漪漫过茶田，漫过杭嘉湖平原，直抵东海之滨。这座古刹终究不是用来仰视的，它像面千年铜镜，既照见盛唐的明月、大宋的烟雨，也映出每个过客跋涉的身影。当我们在山径上与自己相遇，方知观天下者，终究要回到内心那片澄明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