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第一章:红柳根</p><p class="ql-block"> 铁锹戳进冻土的声音,和五十七年前一模一样。我蹲在自家菜园子里翻地,听见隔壁工地上传来“咔嗒咔嗒”的机械声,忍不住笑骂一句:“这些年轻人,连铁锹都不会使!”菜畦里刚撒下的菠菜籽被风卷起几粒,我赶紧用草帽檐往下压了压,这风要是再大些,刚开春的地又要返碱了。</p><p class="ql-block"> 铁锹柄上缠着的布条早就磨成了灰,露出的木纹里还嵌着1958年的雪粒子。那年我刚满十八,坐着闷罐火车到新疆,车窗外戈壁滩上的红柳就像火苗子,烧得人眼睛疼。指导员说这叫“生命树”,根扎得比地下的泉水还深。火车过了哈密,车厢里飘起馕饼的焦香,几个河南兵娃子用搪瓷缸子传着喝雪水,缸底还沉着黄沙。我摸出娘塞在口袋里的玉米饼,硬得能当砖头使,可咬一口,齁嗓子的甜。</p><p class="ql-block"> 头场暴风雪来得比新娘子的盖头还急。夜里风刮得像狼群在哭,新来的上海知青小陈抱着头哭喊:“我妈说新疆有葡萄干吃...”我突然想起出发前,村长领着我们喝壮行酒,碗里的高粱酒兑了多半水,辣得人直淌眼泪。这会儿帐篷布被风撕开条口子,雪片子直往人领口钻。突然帐篷外传来驼群的嘶鸣,三连长扯着嗓子喊:“护骆驼!护骆驼!”</p><p class="ql-block"> 我们像被风雪粘住的麻雀,扑腾着往驼圈跑。老班长张富贵把我按在雪堆里,自己冲出去救那匹怀驹的母驼。他棉裤腿灌满了雪,走一步就“咯吱”响,像踩在碎玻璃上。我摸着他塞给我的玉米饼,硬邦邦的饼子硌得掌心疼,却暖得像揣着块炭。第二天清雪时,我在他冻僵的手心里发现半块没啃完的玉米饼——那是他留给我这个“新兵蛋子”的夜宵。</p> <p class="ql-block"> 第二章:冰河</p><p class="ql-block"> 开春化冻时,渠沟里的冰碴子比刀还锋利。团长站在卡车上喊:“没有水,咱们种的麦子就是喂沙漠的!”我们跳进刺骨的渠水,用人链往岸上传铁锹。我光脚踩在冰面上,脚趾缝里渗出的血水混着泥,冻成了紫黑色的冰碴。前面传铁锹的老王头喊了声“当心手”,话音没落,后腰就挨了工头一鞭子:“磨蹭什么!渠不开,今年全团都得喝西北风!”</p><p class="ql-block"> 我摸到个冰凉的铁家伙,正使劲往外拽,听见身后“咔嚓”一声——食指和中指齐根断了。卫生员老周用马鬃线给我缝伤口,针扎进肉里时,我疼得咬破了嘴唇。他嘟囔着:“这要是当年打土匪时,可没这消毒药水...”春梅攥着我缠绷带的右手,指甲掐进我手背的肉里,眼泪滴在我袖口,洇出深色的一块。</p><p class="ql-block"> 春梅生渠生那天,产房里烧的是驼粪。我蹲在土坯房外搓手,听见她一声声喊“铁柱”,声音越来越弱。接生婆往灶膛里添了把干红柳枝,火星子溅在我鞋面上,燎出个洞。闺女落地时,春梅最后摸了摸我的断指头,气若游丝地说:“给孩子起名叫渠生...”话音还没落地,就咽了最后一口气。我抱着襁褓里的婴儿站在渠边,看着清水哗啦啦流进盐碱地,眼泪滴进渠里连个泡都没冒。渠生包被里裹着春梅的护士白褂子,袖口还沾着她给人打针时的碘酒渍。</p> <p class="ql-block"> 第三章:沙枣花</p><p class="ql-block"> 改革开放那年,团场改成了企业,好多人跟着工程队进城了。队长劝我:“老赵,你苦了大半辈子,该去乌鲁木齐享福了。”我摸出揣了三十年的沙枣木烟斗,斗壁上刻着“渠生他爹”四个字,是春梅拿手术刀柄子雕的。烟丝是自家种的莫合烟,呛得人咳嗽,可闻着踏实。我把烟斗往桌上一磕:“我的根在这儿,春梅和渠生都在这儿。”</p><p class="ql-block"> 前年孙子赵小阳从农业大学回来,非要给我这老古董拍纪录片。他架着无人机满戈壁飞,螺旋桨搅起的旋风卷走我草帽,我追着骂:“这铁家伙还不如当年老班长的骆驼稳当!”小阳笑我老顽固,却偷偷把无人机镜头对准我断指头——那两根手指头早成了枯树枝色,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碱土。他拍完片子要走时,我塞给他一袋沙枣,枣核子硌牙,可甜得人心里发酸。</p><p class="ql-block"> 今天晨练时听见卡车喇叭响,小阳跳下车抱着我说:“爷,纪念馆建成了!”我摸着断指头跟着去,看见玻璃柜里躺着那把老铁锹,缠着布条的地方还沾着1958年的雪,布条上有个破洞,是当年暴风雪时我攥得太紧,给扯裂的。讲解员小姑娘说:“这把铁锹见证了三代军垦人的奋斗史...”我突然想起春梅临终前的话,渠水还在流呢。纪念馆外新栽的红柳抽了嫩芽,风一吹,叶子沙沙响,像当年老班长嚼玉米饼时,咯吱咯吱的笑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