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使命（6）

水清木华

　　国家破亡，教会还在，抗战的炮声越来越近，教堂里比平时多了好些外来的难民，都是从杭州方向来的，大家常常聚一起祷告，一起唱诗道：“耶和华是我的牧者，祂与受苦的同在，是满有怜悯慈爱的神……”。

常有过往的基督徒来讲台作见证。这一次，来了个穿军装的基督徒将军，他是抗战名将，国民党28军192师王玉山师长，他与其他讲道者不同，一上台就命人抬上一发炮弹摆在讲台中央，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讲台看。得知，那是在守护富阳东沙洲的战役中，日军炮兵对着师部一阵狂轰滥炸，一枚炮弹刚好落在王师长脚前，大家都吓傻了，王师长来不及躲闪，眼睛一闭，心想这下要去见主了，等了会儿，没见动静，他睁开眼，那枚炮弹纹丝不动地插在地下，没有开花！王师长从惊愕中醒来，大呼：“哈里路亚！主不亡我！”随即，命人取出炮弹，从此，走到哪把见证作到哪。他用力的挥舞着手臂，说：“我们的神掌管一切！不要惧怕！神佑中华，也必保护信他的人！我是基督徒，我也是军人，保家卫国是我的职责，只要活着我就要抗战到底！绝不退缩！”王师长的话极大的鼓舞了信众，大家禁不住鼓起掌来。

　　我饿着肚子读书的日子还是没能挨过最后的半年。父亲不让我上学了。

那天，校长来了，他已经来了三四次了，都是针对我上学的事，他知道我的家境，对我很关心。他对父亲说：“你不能让你这个儿子辍学！他很有读书的天份。再坚持半年，等他高小毕业，我就送他去杭州读书。他没饭吃，我给！他的学费，我来想办法！”

父亲不为所动，高声和校长争论：“有很多事你帮不了，他还有弟弟妹妹要吃饭！”

校长不作声了，站了一会儿，默默地走了。

父亲不让我读书，其实是另有原因。

我的母亲去世后，我们家里又来了一个女人。淳安县城教堂的袁新才牧师看着我们一家大小没有女人料理家务，太艰难了，便给父亲介绍一个在他教会带孩子医病赶鬼的妇女，是港口镇程村的一个寡妇，带着一个七八岁的病男孩。父亲还没有答应，那个寡妇先来了，家俱，日用物件，装了一船。一来就以绝对的霸气凌驾于我们一家之上，高大的嗓门，高大的身材，瘦小的父亲无论在哪一方面都处于弱势方。

我们深感没有妈妈的孤苦，现在还尝到了家有泼妇的滋味。这个寡妇，她根本无心照顾我们，只顾着她的病孩，她来我们家的目的是为了给孩子看病，以为做传教师的父亲在上帝面前更有说服力，帮她治好孩子的病，除了看护她孩子，一有空就跑出去打牌，弄得教会名声极差。几个月后，她的孩子还是病亡了，她更忘乎所以，整天沉迷赌博，回到家大声骂人，摔盆打碗，饭也不做，家里比以前更糟乱。我们几个小孩都怕她，又讨厌她，唯一的办法是不回家，大姐偶尔回一趟家，见我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一边哭，一边拉着我们就往母亲的坟上走。

母亲的坟头已开始爬满野草，我们围在母亲的坟前，你一声我一声地喊着“妈妈”。五岁的妹妹，完全没有对母亲的记忆，她茫然的睁着她的看不见的眼睛，凭着声音朝我们张望。母亲是听不见我们的哀呼了，我们宣泄完情绪后，还得回那个有恶妇的家。

　　我父亲的一个牧友，见我们生活困难，介绍父亲和人合伙做毛竹生意。在往年，有人专门从山里砍了毛竹，把毛竹扎成竹排，再趁着春天涨大水从河道运出山去。说也奇怪，那年春天硬是几个月没下雨，小溪里的水都干涸了，眼睁睁看着砍下的毛竹都烂在山上，运不出去。

生意亏了本，日子更难过了，再加战乱，物价飞涨，家里稀粥都喝不上了。我看见父亲一个人常常长吁短叹，愁容满面。这个阿姨并不体量父亲，反而老是找父亲吵架，父亲没办法，找她商量，让她离开我们家。她先是不同意，最后说，她离开可以，不过有个条件，要带个小孩走。父亲想着孩子在家也是挨饿，出去了说不定日子好过点，寡妇家原来有十来亩田地，当时已典出去了，还有半间房屋，前夫是个读书人，不算穷户，父亲就答应了。她在我们几个孩子当中选中了我。父亲虽不舍，但不能食言。

　　我一万个不情愿跟着这个平时都没说过一句话的继母走，她长着张马脸，有着幅男人的骨架，看不到母性在哪，我从心理上排斥她。我不理解她为什么选中我，我是兄弟姐妹中带头反抗她的。

我跟父亲提出抗议，父亲声音哽咽，看得出他比我还难过，看着家里饿得皮包骨的小弟和瞎子妹妹，我把所有的委屈都咽回到肚子里。

要离家了，我唯一的行装是我上学时背的书包。父亲把他那本从不离身的《圣经》给了我，跟我说，无论何时何地，我们的神都与我同在，要常常祷告，有神同在，什么时候都不要怕。

我的继母是早有打算的，直接把我送到她已出嫁的女儿家，港口镇邵家村去牧牛。

姐姐家是个还算富裕的家庭，家里养着两头牛，还有一头母猪。我的任务是每天早上天一亮就把牛赶到山上去，早饭前要把牛赶下山，不耽误大人的农活，要是牛不耕地，就放山上，为免它偷吃庄稼，我要一直跟着。

我九岁以前的生活是教堂、学堂、家三个地方，我第一次走向田野、山林，也是第一次接近这样强壮的动物，我站在它面前，惊恐地盯着它，紧张得双腿打抖。我牵着牛绳，走在陌生的山路上。牛倒是按着熟悉的山路自己上山了，我站在茅草丛中，恐惧和离家的孤独让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嚎啕大哭起来。

我心里很清楚，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牛不懂我的心情，不会同情我。我抹了把鼻涕，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草窝。草丛里一会儿钻出一条蜥蜴，一会儿蹦出一只蚱蜢，更吓得心惊胆顫。

四下一片死寂，天地间，只有我和低头吃草的牛。我想父亲，想家，想学校，想着以往的人和事。想起平日里唱的那首诗歌：“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祂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祂使我的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诗篇23.1-4》心里只有默默祈祷，想着父亲说的神与我同在，我胆子就壮了，心情慢慢平复。

　　我走到哪书包都不离身，它是我不说话的伙伴。打开书来，我可以忘掉眼前的一切，读着熟悉的字句，好像又回到在学校时的快乐时光。书包里不多的几本课本，让我翻得烂旧，每本书我都可以倒背如流。

姐姐对我这个外来的弟弟一点都不友善，每天都把我的活安排得满满的，家里的母猪生了一窝仔，我看她看母猪的眼神比看我的眼神要温柔得多。

每天晚上我都在想家的眼泪中睡去，那个百里外的家（父亲已经搬离淳安，到建德县的洋溪坞里去了）吞噬着我全部的心思。

一个清晨，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出去的，按着模糊的记忆（父亲跟我描述过那个地方），翻过山高林密的辽岭，我一直埋头赶路，一口水都没喝，从天亮走到天黑，父亲在暮色中认出我时，愣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洋溪坞的家，就一个简陋的茅草棚，整个山坞里就我们一户人家。这片山林是父亲在很早前买下的，当时母亲在世，手头上有些余钱，经朋友介绍，买了这片山坞，没想到后来会成为我们一家人的安身地。

家里只有父亲和小弟弟，瞎子妹妹已经离世了。晚上我们父子仨躺在一张床上，

“你都看到了，家里就这个样子，明天就没米下锅了，你留在这也是等着挨饿，回去至少还有口饭吃。再说，你这是逃跑，我答应过人家把你过寄给她。唉…….”黑暗中，父亲长叹着气。

第三天，天还没亮，父亲就起床为我熬了一碗苞米糊，他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等我啜完最后一口糊糊，起身对我说：“走吧，我送送你”

一路上，父亲默不作声，一直把我送出十多里地去，快上山岭了，他站住，帮我整了整身上的包袱，说声：“走吧，我只能送你到这了。走吧!”

我低下头抹泪，他转身要走的样子，等我翻过一道山梁回头望时，晨雾中，他瘦小的身影还立在原地，见我回头，又朝我挥了挥手。

　　我慢慢和村里的小孩混熟了，有了放牛的同伴，我的日子没那么漫长，我想了个办法，我教他们识字、读书，他们帮我照看牛，每次把牛往草地上一放，我就把大家组织起来，平时打闹嬉戏的放牛娃被我叫来一排一排席地而坐，跟着我大声读书，在我的意识里，读书是一种快乐，我愿意和同伴们分享。

我无意的举动，赢得了村里人对我的尊重，他们把我当读书人看。我姐姐家的隔壁，有个叫邵继阳的男孩，在县里读书，没考上中学，他父母找到我的姐夫，跟他商量叫我住到他家去，晚上好陪他儿子读书。

那是我在邵家村最惬意的时光，每天晚上，我们围灯夜读的时候，邵继阳的母亲总会做好热腾腾的夜宵端上来，茶油煎的荷包蛋铺在面条上夹着葱花的香气，让我既解了肚腹的饥苦，又享受到了家的温暖。邵继阳比我大些，个子比我高一头，平时机灵活现，一到读书人就发怵，我带着他一字一句读，他跟着我一字一句念，我看见他完全没有用心，就把骂他的话夹在里面，他也照念，直到我笑起来，他才发觉。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在我的带教下，他对学习慢慢有了兴趣，学业进步很快。半年后，他如愿地考上了浙江省著名的严州中学，他父母对我非常感激。

盛夏时分，一个乞丐讨到门上来，这个人看上去年纪不大，一口外地口音，我姐夫家正好要雇长工，看他身子板壮实，就问他愿不愿意留下做工，没工钱，管饭，管住，他听后连忙点头同意了。

我和这个人成了做工的伙伴，他比我年长许多，自然的当起了我的保护人，遇到重活，累活，总把我拉在他身后，让他来。但他胆子特别小，总是一副很警觉的样子，头上永远戴着一顶破得没了帽檐的草帽，跟我相处久了，他知道了我的身世，两个人同睡一张床，开始我总听他唉声叹气，相处久了，就跟我说他的秘密了，他是前线抗日部队的，部队打散了，就剩他一个人，他不想再回部队，家里父兄早亡，还有个老母亲，他是在去给老母亲抓药的路上被抓来当兵的，母亲还病在床上，不知道他的去向，可还一直等他？他出来三年了，每个晚上都做梦回家，梦到母亲在叫他。他这一路乞讨，准备回四川的家，外面战事很紧，暂时留下来，看时机。他跟别人一句话不说，有时我看着他一副老鼠出洞的样子，不觉好笑，想着法子戏弄他，故作惊讶状：“部队来了！”他吓得跳起来，发现我在开玩笑，就用四川话骂我：“你个龟儿子！看我不打死你！”

这天，姐夫派我跟这个四川人去县城送山货。

出村子，一路上都碰到从前线撤下的伤兵。我的同伴把头上的草帽压得低低的，闷着头快步飞走，看得出，他非常紧张。快进城时，迎面走来一伙散兵。

“刘志川！”一个声音突然冲他惊叫起来！

四川人一惊，随即丢下担子就跑。“快，抓住他！”一伙士兵跑上去七手八脚把他按在地下，我听得一个官长说：“妈的!把他押团部去，当逃兵啊！”

　　四川人使劲挣扎着，声嘶力竭朝我喊：“小兄弟，救我！”

事情来得这么突然，我吓傻了，呆呆地看着发生的一切，一时想不到别的办法，远远跟在他们身后。

到了淳安县城，看着他被押进一个门口站着卫兵的军营。那个四川人此时吓得面如土灰,进去时，回头绝望地看了我一眼。

我围着那幢房子急得打转，心里默祷着：“神啊，求你救救这个刘志川！他不能死，他还要去看他妈妈！”

正午了，树上的知了一个劲儿地聒叫，我蹲在地上，抬头看见墙上贴了张告示。内容是前几天枪毙逃兵一事。

我脑子里不停地回放着刘志川那双绝望的眼睛，心里非常焦急。顾不了那么多，我径直走到卫兵跟前，跟他说我要见他们的长官。站岗的卫兵拿枪指着我：“去去去！小孩子不要命啦？这是抗日救国军团部，长官是你能见的？快走！”

我软磨硬泡，他就是不理我，还威胁我说再闹连我一起拉去枪毙。

突然，他一个立正敬礼，前方走来一个军官。军官走近来，问：“怎么回事？”

我回头一看，长官来了，正好。再看这长官的脸，觉得好熟啊，那不是我敬爱的小学语文老师吗？

“方老师！”我大声喊他。他怔了一下，也很快地认出了我。

“怎么是你啊？小鬼头！”他走过来一把举起了我，也不顾我褴褛的衣衫，“你怎么在这？”

我的老师全副戎装，一扫三年前的忧郁，红黑的脸膛，一幅英武的军人模样。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他说了一遍，隐藏了刘志川逃跑的计划，一再的说他只是迷路了，正在联系部队。老师不傻，他已明白我的心意，蹙了蹙眉：“本来，擅自离队，按军法，他得死！”他沉吟着，“你还没吃饭吧？先吃饭再说。”他拉着我，去他的指挥部，命身边的卫兵端上饭菜来。

他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问起了我这几年的经历，听了，连连叹气。饭毕，他站起来说：“我就不留你了，一会儿，我派人带你去领人。”

一间乌黑的房间里，刘志川被双手反绑着挂在房梁上。当士兵把他解下来时，他吓得瘫倒在地，以为是要拉去枪毙了。

“走吧！他救了你了！快滚！”士兵丢下话走了。

他惊慌的望着我，即刻，反应过来了，跪着爬到我跟前，又哭又笑，不停地磕着头：“恩人啊！你是我的救命大恩人！”

我跟他说：“不是我救的你，我没这个能耐。是上天救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