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们要慢慢欣赏我们这一路的风景,不要觉得风景之外或风景之后有什么,不要觉得走到风景的终点能够求得什么。人生的意义不在于终点,而在于过程本身——《实用理性与乐感文化》精华分享</p> <p class="ql-block">《实用理性与乐感文化》。西方汉学家在梳理20世纪中国思想谱系的时候,给出了四个不可或缺的基本人物:从梁漱溟、熊十力、牟宗三到李泽厚,恰恰覆盖了整个世纪,而且,他们在思想底色上皆为儒家。但我以为,其中李泽厚以其哲学的原创力,代表了20世纪后半叶中国思想的真正主流。</p><p class="ql-block">前面讲解的那些哲人,对我来说都是过去的人。但李泽厚先生,则是我亲身、亲心交往过的哲人,他也是我所工作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同一研究室的老同事。在写他的哲学思想的时候,他的身影就历历在目、宛在眼前。于是,讲起来就非常不一样,但我不会把过多的情感带入其中,仍会更客观地看待这位大哲学家,就像我们回眸两千年前的柏拉图和两百年前的康德一样。</p><p class="ql-block">书本之外的李泽厚先生</p><p class="ql-block">2021年11月2日,李泽厚先生去世,我联系了家属,让他们确定了我们哲学所发的讣告。</p><p class="ql-block">对李泽厚先生第一次纪念活动是在11月3日,澎湃新闻所做的视频直播,本来叫“一个时代的美学”落幕,被我要求改成——“一个时代的思想和美学”落幕。因为李先生刚去世时的即时报道,很多身份都是标明学者李泽厚、美学家李泽厚,这是远远不够的,应该是当代中国哲学家、思想家李泽厚先生。李先生自己也很讨厌别人说他是美学家,晚年他还说自己还是位伦理学家,而且私下还早就肯定过自己是儒家:“我才是儒家,真真正正的儒家!”</p><p class="ql-block">生前李泽厚就屡次私下跟我说,他要把自己的头颅冷冻起来,待有一天复活,他要证明自己的理论是正确的。那个理论就叫做“积淀说”,所谓积淀就是累积沉淀,李泽厚认定人类的意识乃是可以存留于大脑物质结构之中的。</p><p class="ql-block">这事李泽厚也曾公开谈过,大家都没有当真,但是我们始终想做冷处理,没想到,2024年,此事被曝光出来,居然成为新闻头条。说真的,头颅冷冻的事儿被再度提及,我个人是心怀悲痛的,甚至感到一丝丝恐怖,也许在我有生之年,我还能与李先生进行思想交流?</p><p class="ql-block">李先生比我年长44岁,随着沟通深入,每次来电几乎无所不谈,那是一种海阔天空的自由交谈,几乎没有废话,开谈的第一句就是学术。那时候,每周至少两个电话,而且都是煲三四个小时的“电话粥”,旅居美国的李先生常常边喝高度酒边和我聊天,聊完就可以沉沉睡去。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他的私淑弟子,直到认识七八年后,他突然提及“你师母……如何如何”,我才知道他真把我当学生了。</p><p class="ql-block">他夫人也很有意思,有一次去他家做客,要给我削苹果皮,我回了一句“我吃皮”,结果一会儿她就从厨房端上了整整一盘苹果皮来。</p><p class="ql-block">李老师总是抱怨自己学生招少了,大概因为自己爱玩,也常告诫学生多去玩,还说没有一个弟子跟着他做学问,因为弟子们都觉得超过为师了,其实追随他的方向,弟子们会获得更大的成就,这都是他的原话。</p><p class="ql-block">2013年我去美国做富布莱特高级访问学者,驱车好几个州在2014年元旦当天及时赶到了李泽厚在科罗拉多州波德小镇的家。在他家住了一周,也谈了一周,后来发了四五篇对谈录,学界很多人都看到过,再后来陆陆续续有多篇对谈得以发表,直到他九十岁才结束,最后一篇对谈我给起的题目是《历史、伦理与形而上学》。</p><p class="ql-block">李先生跟我说,日后我们之间的对话录整理成书的话,名字就叫做《论命运》。这里的命与运,当然不是个人的“小命”“小运”,而是人类的“大命运”,当然它终要落归于每个人的具体“小命运”。</p><p class="ql-block">我们就从命运谈起。这是因为,李泽厚就认定,哲学研究的就是命运!李先生反对哲学脱离人类命运去研究。他认为哲学应直接面对人类命运。他一辈子都坚持“为人类而思考”,这也就是他常说的“中国眼光,世界视野”吧。他生前最后一本书《伦理学新说》,也是他让我联系出版社出版的,可惜书印出来正在邮寄海外的路上,先生就已经走了,这不能不说也是一种命运的遗憾。每本书背后,站着的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有自己的完整人生,文字总是端坐那里而写成的,但是还有那么多未能“入文”的东西,需要我们后人加以体会与感悟。</p><p class="ql-block">李泽厚很明确把自己所提出的那套哲学,称为“人类学历史本体论”。这个本体论可不是一般的本体论,它是以人类学作为基础的,以历史贯穿始终的,而其中核心的问题就是“人活着”。他认为,哲学总是从最根本的地方谈起,也就是从头谈起。这个“头”,这个“根儿”,就是“人活着”这一原始事实。其他的一切,譬如上帝,譬如客观世界,都是从属于“人活着”这一事实从而派生出来的。</p><p class="ql-block">确实呀,还能有比“活着”更为本根的吗?所以,李泽厚也把自己的哲学有趣地称为“吃饭哲学”,吃饭才是第一要务,很多人也因此误解了他的说法:难道哲学就只研究吃饭?</p><p class="ql-block">实际上,无论李泽厚先生本人认归为哪种哲学流派,他的哲学思想内核就是——“人活着”。人既然活着,那么,靠什么活?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着观”,但“如何活”却具有优先性。再重复一遍,“人活着”,这是李泽厚哲学的基点。</p><p class="ql-block">李泽厚深受德国哲学家康德的影响:康德提出“我能知道什么?”这归认识论负责;“我应该做什么?”这属于伦理学探究;“我能希冀什么?”这则是宗教学问题;外再加一问:“人是什么?”这是人类学的追问,这些都属于哲学基本问题了吧。</p><p class="ql-block">但是在李泽厚看来,这些问题也并不根本,真正根本的问题乃是一位画家给出的。这位法国画家叫做保罗·高更,1897年他创作了一幅油画叫做《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如果你去美国的波士顿美术馆参观,一定要去看看这幅原作。当然,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在中国也被调侃为是保安三问,也就是小区门口的保安经常问外来人的三个问题。</p><p class="ql-block">这幅油画描绘了不同年龄段的男女裸体形象,要从右往左看,最右侧是一个刚刚诞生的赤子婴儿,侧脸安睡的模样,象征着人类的诞生;最左侧一位蹲坐的白发老妇,用双手撑脸,喻示着人类的趋于死亡;最中间的形象则是一位采摘苹果的青年人,也隐喻亚当采摘智慧之果的意思,表征着人类的生存与发展。显然,这幅具有神秘色彩的绘画,就是人类由生到死的“三部曲”的表征,难怪李泽厚出版《人类学历史本体论》单行本的时候,会直接将这幅画当做封面。</p><p class="ql-block">该作品的创作背景是,高更得知自己最心爱的小女儿死亡的噩耗时,他的精神彻底崩溃,试图服毒自杀,自杀未遂之后,却创造力惊人,所以怀着悲痛之情完成了这部举世名作。</p><p class="ql-block">“人是什么”:关于“情理结构”的探讨</p><p class="ql-block">李泽厚认为,哲学就要回答这三个基本问题:我们是谁?从哪来?到哪去?他的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也要从这最基本问题问起,但还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人是什么”?</p><p class="ql-block">显然,人是理性的动物,这种西方思想历史上的定论,也被李泽厚所认同。20世纪中叶,人是制造和使用符号的动物,这种更新的替代性定义也曾被广为接受。但《科学》杂志上发布的新文章表明:在刚果民主共和国境内生活的倭黑猩猩,也就是最黄的那种黑猩猩,它们居然也掌握了句法,这就又质疑了符号学的人之定义。后现代思潮出场后,无论是人是理性的还是符号的动物的诸多定义,却都得到了颠覆。</p><p class="ql-block">然而,李泽厚自认为是一位“反”后现代主义者,他的人性论之出发点,还是在于人有理性,因为人有理性,所以人才不同于动物。</p><p class="ql-block">其实,我们中国的思想很早就关注到了人和动物的区别,即所谓“人禽之别”。孟子就认为“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也,所谓“几希”就是差别很小很小。就像DNA的排列顺序,人类与黑猩猩的DNA相似度高达98.8%,但就那一点点的差异,却造成如此巨大的分殊。</p><p class="ql-block">李泽厚是深谙儒家的“人禽之别”的,他提出说,“情理结构”就是“人禽之别”。</p><p class="ql-block">什么叫“情理结构”呢?所谓“情理结构”,感情的情,理性的理,说的是由情和理结合而成的人性构成,人是情理合一的存在。李泽厚认为,我们的人性,既不是食色性也的那种“自然人性”,也不是天理人心的那种“先验人性”,而要从情理结构出发来解决人性根本问题的。</p><p class="ql-block">也就是说,李泽厚一方面主张“情理结构”,强调“情”的重要性;但另一方面,就像我前面说的,李泽厚认为在“情理结构”当中,理性是主导,人之所以为人,主要还是因为有理性。</p><p class="ql-block">在这一点上,我和李先生存在分歧。我们之间也就此进行过多次的探讨。我认为,规定人的本性恰恰是情理合一,不能仅用理性来规定。情理交融就像盐溶于水,是高度结合的状态,没有必要强行二分。</p><p class="ql-block">李先生强调了理性作为主导,不过,晚年的他又主张以情为本,情才是人的本质规定。李泽厚“情理结构”的提出,一方面,是为了对抗现代性,我们知道,现代性以理性为核心,随着科技的进步,它的缺点,比如人的异化等问题也逐渐显露,“情理结构”真是要反对这种启蒙理性的绝对化;另一方面,“情理结构”也对抗了后现代主义的泛滥感性主义。也就是说,它是两面出击的,立于中道,提出我们中国人自己的答案。</p><p class="ql-block">“情理结构”,是李泽厚关于“人是什么”这个问题的回答。于是乎,李泽厚的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从“人是什么”开始,提出了“人活着”的问题,进而提出了人“如何活”的问题,这是关乎“人类总体”的问题,又再提出了人“为什么活”的问题,这是关乎每个“人的个体”问题,但最终呢,这些都将归结于人“活得怎样”的问题。</p><p class="ql-block">“活得怎样”,在李泽厚看来就是在追问——你处在哪种心灵境界和精神状态里?他关注的是个体自身的终极关怀和人格理想。我们知道,在中国的传统里,寻找天国或者彼岸,并不是一种主流的安顿人生的方式。中国历史上并没有一个主导的宗教,我们只活“一个人生”,只活在“一个世界”,所以,我们安顿身心的方式,不是要去另外一个世界求答案,而是在这个世界中,探寻生活的境界和人生的归宿。而这,也恰恰是李泽厚人生哲学的基本架构。</p><p class="ql-block">关于“活得怎样”,在李泽厚看来,这关系到“理性的积淀或融化”。他给出了一种美学化的解答:只有身心处于活得怎样的“审美境界”当中,理性才真正渗透、融合、化解却又未消失在人的各种情感当中。这正是所谓“情理合一”!你看,前面“情理结构”埋在的伏笔,最后在“活得怎样”的问题这里得到了呼应。</p><p class="ql-block">那么,我们应该怎样去理解这样的一种“审美境界”呢?</p><p class="ql-block">我们知道,传统中国人喜欢讲一个词,叫“天人合一”。对于现代人来讲,“天人合一”听起来就很费解,天和人是怎么合一的呢?事实上,“天人合一”的传统来源于远古先民的巫术,远古先民通过巫术,来达成自己与上天之间的感应沟通。这就是“天人合一”最初的来源。</p><p class="ql-block">那么,“天人合一”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呢?现代哲学家冯友兰曾提出一个概念,叫“天地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其中天地境界是最高境界。在此基础上,李泽厚又往前跨了一步,他认为这种境界具有审美性质。</p><p class="ql-block">李泽厚认为,人和宇宙是和谐共振的,这种共振具有审美性质。所以,人可以通过审美的体验达到天地境界。因此,李泽厚说,美学才是第一哲学。</p><p class="ql-block">李泽厚用十字架和山水画来比喻中西方不同的生存方式。在西方的一神教结构中,十字架高高在上,所有人都要拜倒在十字架之下,人与神的关系是等距的。而在中国文化中,人是山水画中的一个小人,融会于天地境界之中。显然,中国人的“天人合一”与西方的一神教结构完全不同。</p><p class="ql-block">这也是中国人之所以重情感的原因。</p><p class="ql-block">李泽厚曾说过这么一段话:对中国人而言,“既无天国上帝,又非道德伦理,更非‘主义’‘理想’,那么,就只有以这亲子情、男女爱、夫妻恩、师生谊、朋友义、故国思、家园恋,山水花鸟的欣托、普救众生之襟怀以及认识发现的愉快、创造发明的欢欣、战胜艰险的悦乐、天人交会的皈依感和神秘经验,来作为人生真谛、人生真理了。”</p><p class="ql-block">李泽厚的哲学就像一个圆圈,从美开始,最终又回到美,从低级感性出发,中间经过理性,最终达到一种高级的感性。就像孔子讲的“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感性通过诗歌激发,理性靠礼仪规范,但成就人的最高境界是在音乐中实现的,音乐是感性的。</p><p class="ql-block">这就讲到了李泽厚哲学当中的一个重要概念——“乐感文化”,李泽厚认为这是中国人独特的一种文化。</p><p class="ql-block">所谓乐感文化之乐,既是乐观的乐,也是音乐的乐,所以我问过李泽厚本人,到底是乐(yue)感文化还是乐(le)感文化?音乐的乐,就是审美化的意思;乐观的乐,就不是悲观的意思,李老师本人说,两种发音都可以,因为两重意思都包含在其中了。但是英文翻译成A culture of optimism时,就只有乐观主义文化的含义了,这显然缺失了其他含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