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五月的风原是暖的，偏裹夹着消毒水的寒气，吹得人骨缝里发凉。我立在人民医院的廊下，看那电子屏上的红字跳着，恍如旧时城隍庙前的鬼火，一明一暗地照着往来的人影——究竟是人看病，还是病看人？</p><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晨起方五更，便撞见嵊州的天。柏油路上滚着的不是露水，是昨夜未干的血迹罢？市立医院的手术刀倒是雪亮，剖开皮肉时，竟与四十年前刽子手的鬼头刀有几分相似。那膀胱与输尿管本是长在一处的，如今倒像拆了阿Q的辫子，零零碎碎丢在铁盘里。忽听得麻醉师说："这例做完，后头还有三台。"原来现下的医生，连喘气的时辰都要论斤称两了。</p><p class="ql-block">晌午在袍江医院开刀，窗外孩童放纸鸢的笑声漏进来。患者忽在术中痛醒，哀嚎声与监护仪的蜂鸣搅作一团，倒像未庄的社戏里胡琴走了调。我攥着电刀的手抖了抖，汗珠子砸在无菌单上，竟比手术灯的冷光还要刺眼。这世道，连治病救人的行当，也成了陀螺般的物什——抽一鞭子转三转，哪里停得下来？</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诸暨四院的讲堂里，后生们的眼睛亮得骇人。我讲着"BPH规范化治疗"，舌头底下却泛着苦味。三十年前导师教的法子，如今倒成了屠龙之术。满墙的考核指标张牙舞爪，门诊量要涨三成，药占比须压两成，论文数得翻一番。忽想起《狂人日记》里写的"救救孩子"，如今怕是要改成"救救医生"了。</p><p class="ql-block">夜半在镜湖院区坐诊，玻璃窗映着个蓬头垢面的影子。患者问诊时，我数着他眼里的血丝，倒比CT片上的结石还要密些。忽听得走廊里小护士啐道："张大夫又晕在值班室了！"这话像把柳叶刀，直直插进人心里——原以为医者能自医，却不料都是泥菩萨过江。</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五月四日暮色沉时，做完第九台手术。更衣室的镜子里，恍见孔乙己佝偻着背，长衫上沾着碘酒的颜色。智能手表嗡嗡震动，跳出个血氧值，倒像赵太爷家的账房先生拨着算盘："这个月绩效还差三十台。"</p><p class="ql-block">然则总有些东西是算盘珠子打不进的。前日那输尿管癌的老汉，攥着我的手说："先生的手真暖。"这话烫得人眼眶发酸，竟比无影灯还要亮堂。今晨在昌安院区，不知谁在窗台上放了支野蔷薇，花瓣上还凝着夜露——原来这卷成狗的医疗机器里，到底还开着几朵带血的花。</p><p class="ql-block">归家路上，救护车的笛声撕破夜空。我抬头望那手术室的灯，忽想起夏瑜坟上的花环。这世道终究是变了，却又仿佛没变——从前是人血馒头，如今是绩效报表；从前是砍头示众，如今是过劳暴卒。只是那灯还亮着，总要亮着，照得见白大褂下的嶙峋瘦骨，也照得见胸腔里未冷的热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