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一早,晨曦刚刚牵走薄薄的轻雾,在琼西机场起飞线的停机坪上,独立团能够出动的总共四十多架歼击机昂首踞伏,挂载威武,准备完毕。</p><p class="ql-block"> 随着一声口令,飞行员与机务人员开始在机前列队接受老军长的检阅,霎那间,刚刚还马达轰鸣的停机坪陡然沉寂下来,一派带着潮湿的肃穆氛围笼罩了静悄悄的机场。谷德旗已经注意到,今天在所有飞行员们的眉宇间都有一股杀气,并且呈现出一种轻松的心态与必胜的信念,这使谷德旗在清晨的薄雾中顿悟了一个道理:死亡其实也并非那么可怕,尤其是当你准备为了正义与尊严而以死相搏时。他知道,眼前这支平静地准备着以死相搏的队伍正是胜军之势,冷静的搏杀者比靠激情维系的搏杀者更加具有心理优势。</p><p class="ql-block"> 谷德旗还注意到,不约而同,飞行员们今天的装束都显得特别整齐漂亮,却只有詹泉龙例外,还是平时那一身洗得发白的布飞行服,而且他居然违反规定,不穿飞行靴而穿了一双解放鞋。</p><p class="ql-block"> 詹泉龙见老军长盯着自己脚上的解放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刚换的飞行靴,崭新的靴子,等会儿跟鬼子的军舰一撞,反正是粉身碎骨,不如留给我儿子,也算个念想……”一贯治军严谨的老军长又低头看了看詹泉龙脚上的解放鞋居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凝视了詹泉龙一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p><p class="ql-block"> 老军长一言不发地检阅完毕后,独立团的三个飞行大队由各大队长率领全部进入了二等值班状态。</p><p class="ql-block"> 快到中午时,有一个团的歼击机奉命紧急转场赶到了琼西机场。到下午两点多钟,又有一个团的歼击机赶到了琼西机场,所有停机坪上都摆满了飞机,甚至连有些不常用的联络道上都摆满了准备挂载起飞的飞机。</p><p class="ql-block"> 谷德旗从战斗快报上得知,刚刚赶到的那两个歼击机团的飞行员们也都在独立师拟就的请战书上签了字,都同意采用独立师准备采用的攻击方式。也就是说,那一天在琼西蒙蒙的红日下,有一百多名歼击机飞行员在机翼下严阵以待,准备以詹泉龙他们所倡议的方式与M国的第X舰队进行一场关于人类尊严与平等的对话。</p><p class="ql-block"> 现场敌情通报每隔十分钟向飞行员们传达一次:</p><p class="ql-block"> M国第X舰队部分军舰在北部湾集结……</p><p class="ql-block"> M国第X舰队向东行驶,航向直指琼州海峡……</p><p class="ql-block"> 到下午,M国第X舰队已经驶近中国的领海线。</p><p class="ql-block"> 琼西机场顿时紧张起来了,独立团首当其冲,老军长首先命令詹泉龙大队进入一等准备。</p><p class="ql-block"> 紧随其后,独立团那两个飞行大队也相继进入了一等准备等级。</p><p class="ql-block"> 一面红色信号旗在机场作战参谋值班室门前升起,独立团的飞行员们在座舱里注意守听着无线电中命令开车的口令,同时,注意观看着下令开车的信号弹将要升起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琼西机场静悄悄的,在歼击机的座舱里,在停机坪上,在电话机旁,在机场塔台上,在所有战位上的军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开车的命令。</p><p class="ql-block"> 夕阳已经西下了,独立师还是没有接到起飞的命令,已经被烈日烘烤了一天的停机坪上溽暑蒸人,尽管机械师为严阵以待的飞行员们撑起了遮阳伞,可是座舱里的飞行员们还是挥汗如雨,连詹泉龙都有点沉不住气了,时不时揉揉眼睛,焦灼地看着作战值班室门前信号旗的动静。</p><p class="ql-block"> 正在这时,老军长驱车赶到了。独立师的飞行员们以为就要起飞了,在座舱里待命的所有飞行员都已经不约而同地把手指放在了开车的启动按钮上。</p><p class="ql-block"> 但是,在作战值班室门前,值班参谋把一面蓝色的信号旗换下了插在活动旗杆上的红色信号旗,一等战斗准备的命令解除了。随即,值班参谋跑到停机坪上叫独立团全体飞行员到休息室集合。当飞行员们边解束着抗荷衣边疑惑不解地走进休息室时,看到老军长的神态非常轻松,笑眯眯地迎候在门口,与这些刚刚跨出座舱的每一个飞行员紧紧地握手,那神态就象迎接一位位凯旋而归的英雄。</p><p class="ql-block"> 人间事波谲云诡,历史也常常莫明其妙地突然转向。</p><p class="ql-block"> 据说,也不知道为什么,M国的第X舰队在驶近我方领海线时突然掉头转向,取消了通过琼州海峡的打算,驶回了他们的基地。</p><p class="ql-block"> 那一天到底是什么原因使M国的第X舰队取消了强行通过琼州海峡的打算,或者说也许原本就是蓄谋已久地情报试探?一直到现在谷德旗都不得而知。但是,他却对那一天机场待命搏杀的情景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就是从那一天起,他觉得自己又获得了一种气势,胆子一下子变得大起来了,也就是从那一天起,他觉得自己真正感受到了人民解放军所向披靡的军魂,从而奠定了他作为一个军人的根基,从而奠定了他作为一个军事指挥员的胆略。</p><p class="ql-block"> 谷德旗把那一天在机场待命时听詹泉龙嘟嘟囔囔说的那句话记在了心里:“鬼子也就那么回事,我们无非是打光而已。”谷德旗记得,有好几次听詹泉龙说过一个连队打光的战事。</p><p class="ql-block"> 飞行表演开始了,谷德旗看着很神气地从面前走过去的年轻的飞行员,不禁想起自己刚从飞行学院毕业来到作战部队时的情景,也是那么神气,也是那么踌躇满志。是的,作为一个歼击机飞行员,谁不渴望建功立业呢?但是,如果没有老一代飞行员的言传身教,如果没有那一次跟詹泉龙一起打A6—A的空战经历,如果没有那一次置身于封锁琼州海峡的战阵之中,谷德旗觉得很难想象自己能获得那么一股勇往直前的气概。</p><p class="ql-block"> “师长,我怎么老觉着咱们这些年轻的飞行员少了点什么?怎么好象缺乏那么一种劲头?”詹泉龙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谷德旗的旁边。</p><p class="ql-block"> 谷德旗一惊:“教员,您也有这种感觉?”</p><p class="ql-block"> 詹泉龙肯定地说:“是啊,还真有。”</p><p class="ql-block"> 谷德旗听罢轻轻叹了口气:“但愿这是我们的一种错觉。”</p><p class="ql-block"> 忽然,一架表演低空小航线飞行的歼击机复飞了,一阵巨大的轰鸣呼啸着掠过观礼台,一些外行的观众不知道这是表演小航线着陆失败,而以为这架飞机是通场致意,于是报以热烈的掌声。</p><p class="ql-block"> “师长,刚才这架复飞的是不是因为调速慢了?”詹泉龙问谷德旗。</p><p class="ql-block"> “可能是,可能是一百米以下有点顺风,不过,还是调速慢了,您说得对。”谷德旗边思索边对詹泉龙说。</p><p class="ql-block"> 詹泉龙和谷德旗目送着复飞的歼击机加入航线后都没有说什么,不过他们心里都明白对方想说什么。</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的单机低空特技表演却叫谷德旗看得兴奋不已,这个飞行员用新式歼击机所做的跃升横滚潇洒漂亮,半斤斗翻转灵气十足,尤其是低空极限大坡度盘旋更如仙子舞练,气势如虹……从这个飞行员一气呵成的规范动作中,谷德旗感觉到一股咄咄逼人的锐气。</p><p class="ql-block"> “教员,您看,这个飞行员飞得好!谁飞的?”谷德旗兴奋地问詹泉龙。</p><p class="ql-block"> “是老郎。”詹泉龙似乎并没有被谷德旗的欢快情绪所感染,语气平平地回答。</p><p class="ql-block"> “老狼?”谷德旗不解地问,他一下子联想到荒原上那种凶狠的野兽。</p><p class="ql-block"> “就是郎越成,师长应该记得他。”詹泉龙的回答似是话中有话。</p><p class="ql-block"> 是的,谷德旗一下子记起来了,当初在选拔干部时詹泉龙和王折曾经竭力举荐过郎越成,当时谷德旗不喜欢郎越成那副不动声色地独往独来的派头,一直压着没有使用。</p><p class="ql-block"> “郎越成现在担任什么职务?”谷德旗问道。</p><p class="ql-block"> “一大队副大队长。”詹泉龙颇为不满地回答。</p><p class="ql-block"> “怎么没有上去?到这个年纪还是这个职务,那可就在军队呆不住了。”谷德旗没有注意到詹泉龙的情绪,依然只顾盯着在空中表演的歼击机问道。</p><p class="ql-block"> “是啊,上不去了,过了点了,晚了。”詹泉龙说着看了谷德旗一眼,似乎现在还对当年谷德旗没有使用郎越成不满意。詹泉龙一向为人谦和,也一直很尊重这位后来居上的直接领导谷德旗,只是在使用郎越成的问题上至今还对谷德旗耿耿于怀,这是谷德旗所没有料到的。</p><p class="ql-block"> 谷德旗想对詹泉龙说点什么解释一下,却又觉得无言以对,他承认,这的确是一件在他担任独立师师长期间引以为遗憾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此刻,仿佛鬼使神差,谷德旗无端想到:一般说来,红日中天的主体并没有刻意给他的子民留下多少观赏自己影子的机会,它一直比较关注自己的光芒。</p><p class="ql-block"> 当年独立师师长谷德旗在选择担纲骨干的将才时,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选择动机的公正性,也从不听从任何人的劝告,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选材的眼力,也从来没有想到过其实每个人都希望留下自己的影子。</p><p class="ql-block"> 当然,只有黄昏的夕阳给每个人都留下了影子,有时是长长的影子,若有若无,似隐似现。</p><p class="ql-block"> 谷德旗努力搜索着当年自己在选择干部时关于对郎越成其人评价的记忆,他最终发现自己否定使用郎越成的决定当时竟然十分轻松。为什么呢?当时谷德旗好象并没有多想什么得失利弊,于今细想起来,他才看到是自己潜意识中的唯我独尊在作怪:郎越成并没有给予他自己所期望的那种尊敬或崇拜。</p><p class="ql-block">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郎越成的尊严呢?难道夕阳一定要赶到黄昏时分才给予矗立着的万物以超现实的物像?谷德旗莫明其妙地想起了一个不知从哪里看到的关于尊严的哲学命题。</p><p class="ql-block"> 渐渐地,谷德旗又回忆起当初王折对郎越成的举荐,那是在琼西的黄昏中散步的时候,谷德旗依稀记得自己面对王折为举荐郎越成不遗余力地游说,或者故作矜持而一言不发,或者是环顾左右而言他,然而,在莫测高深的表象下,不正是那根敏感而脆弱的神经在作怪吗?</p><p class="ql-block"> 谷德旗对往事回忆的思绪悬挂在郎越成龙飞凤舞的航迹上,共同完成了眼前的蓝天大写意:这显然是一幅问世过晚的佳作。</p><p class="ql-block"> 谷德旗呆呆地看着郎越成以一个漂亮的低空小航线准确地进入了四转弯。</p><p class="ql-block">郎越成改出四转弯后,建立了一条精确的下滑曲线,显示出一个天才飞行员的高超技术,竟引得谷德旗跃跃欲试,他也想飞一飞这种新式歼击机,在万里蓝天来一番挥洒,也许还能够挥就一幅颇具灵感的浓墨重彩的画卷。</p><p class="ql-block"> 人们都说高速歼击机的着陆难做,可郎越成驭下的新式高速歼击机竟然娴静如处子般款款而至,几乎是不动声色地轻轻地飞落在T形标志旁的跑道中心线上,激起满场喝彩。</p><p class="ql-block"> 谷德旗真的看呆了,他并不记得以前郎越成有过如此天才的着陆──也就是谷德旗认定的那种真正天才的尖子飞行员的着陆。时下高技术笼罩下的最先进飞机的电脑着陆绝对做不出这样的动作,至于什么“扎实着陆”的说法,谷德旗更是嗤之以鼻,他认为那是缺乏灵气的匠人之说,这种轻轻地不动声色的着陆全凭天才飞行员的感觉与悟性,是说不出也教不会的。谷德旗认为自己大部分着陆可以完成得这么漂亮,而王折他们也常常能飞出这么一两个漂亮的着陆,至于独立师的其他飞行员,谷德旗认为很少有人能飞出这么漂亮的着陆。</p><p class="ql-block"> 但是,今天郎越成飞出了如此漂亮的着陆,而且是在他刚刚改装不久的新式歼击机上。</p><p class="ql-block"> 那么当初,当初郎越成能飞出多少个如此具有艺术禀赋的着陆呢?我怎么当初就没有注意过?谷德旗不由得扪心自问。</p><p class="ql-block"> 谷德旗眼看着郎越成的飞机滑进了跑道头的停机坪,心里的思绪却随着那刚刚跨出座舱的身影浮想联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