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红巾为谁拂悲泪</p><p class="ql-block">—浅谈古代文人与秦淮女子</p><p class="ql-block">苏怀亮</p><p class="ql-block">书架上的书们拥挤着默默地站立了很多年,一直在静候我的访问。它们真是无愧于大家大师的尊号,对我多年的冷漠无视依然心平气和,不急不躁,宽容大度。这两天,我忽然觉得应该亲近拜访一下它们了。让书架蒙尘,无论如何不是一个读书人应有的行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逡巡检视整理书籍时,我的目光定格在曾经细读过的四本书上,这四本书是:沈复的《浮生六记》、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陈裴之的《香畹楼忆语》、蒋坦的《秋灯琐忆》。这是我20年前读过的四本书,当年阅读它们的时候,每每令我荡气回肠、扼腕长叹。内容和文笔记忆犹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四本书是明清时期四位文人知识分子的个人生活回忆录。在这些回忆录中,作者们以传统文人知识分子所从未有过的率真与坦诚书写了自己一生中刻骨铭心的爱情经历,记录下生活中许多伉俪共度的快乐时光。表现了他们对大自然山山水水热爱和艺术上的独创精神,并把艺术的精神和情趣带到家庭生活中来。向世间描绘和展示一幅幅充满文人幽情韵致的家庭生活图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几本书自问世以来,便受到广大读者尤其是知识界读者的喜爱。几百年来,一直流传不衰。据说本世纪30年代的青年,对《影梅庵忆语》中冒辟疆和董小宛的浪漫爱情故事几乎无人不晓,潘光旦先生在他著名的《性心理学》中,曾引用《影梅庵忆语》作为他理论观点的佐证。林语堂先生在他著名的《生活的艺术》中,也反复引用《影梅庵忆语》、《浮生六记》 、《秋灯琐忆》中家庭生活描写,把它们作为艺术化生活的典范。并称赞《浮生六记》中芸娘和《秋灯琐忆》中的秋芙是“中国古代两个最可爱的女子”。这四本书中一样涌动着明清文人知识分子的感性生命,反映着他们自我意识的觉醒,以及对个人幸福自由的大胆追求。在社会普遍尊重个性,并注重借鉴古代文化传统的今天,特别是在近年来人们热衷于追逐金钱名利的浮躁氛围中,读读这样的书,无疑是非常必要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中国古代文人知识分子的自我意识觉醒,在晚清以后达到了一个新的阶段,这四本书的出现,便是他们自我意识觉醒的明显标志,也是时代的必然。个体文人的“我这个过去被封建王权压扁了的、微不足道的身心载体,第一次获得了主体意识的地位,“我”的生活,“我”的情感,“我”的个性,“我”的生命中那些值得回味的快乐时光,第一次被当做值得珍惜,值得书写,值得淋漓尽致地加以表现的内容。</p><p class="ql-block">四本书的作者,都是生活在江南一带,出身于“诗礼之家”的文人知识分子。江南一带是晚明以后商品经济比较发达的地区,也是受个性解放的社会思潮影响较早、较深的地区。处于这样的时代社会中的衣食无虞的读书人,便最容易产生对个人自由幸福的追求。从四位作者的生平去看,他们堪称富有生活创造力的学者、文学家、艺术家一类的人物,如《影梅庵忆语》的作者冒辟疆是明末复社的“四公子”之一,他曾参加反对魏阉余党的政治斗争,学识渊博,著述甚丰。《浮生六记》 的作者沈复,曾就学于名师们下,他长于书法绘画,尤其在园林艺术上有着很高的造诣。《香畹楼忆语》 的作者陈裴之,文武兼备,工于诗词,他和《秋灯琐忆》的作者蒋坦都有诗词集传世。可是,尽管他们一个个才华横溢,卓尔不群,但在社会现实中却大多没有得到一展怀抱的机遇。他们都是科举制度下的失败者,终生没有踏上传统文人知识分子“由士入仕”的人生轨道。于是他们不同程度地成为游离于社会生活之外的“闲人”,或者索性隐逸闲居,或者为了谋生而阶段性地游幕、经商。时代的变迁,世态的炎凉,名利场上的倾轧,也使他们越来越淡薄了“入世”之心,把自己人生的乐趣,更多地寄寓在大自然的山水之间,底层人与人的真情之间,以吸自我的艺术创造活动之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与此同时,妇女的生活与过去相比,也发生了较大的变化。晚明时期江南一带的艺妓们成为引人注目的人物。当时,每三年一次的全国性科举考试在金陵举行,荟萃于秦淮河畔的艺妓们适应着文人学子对文化的要求,并在与他们的广泛交往中,发展了自己的文艺才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或长于诗,或长于画,或长于音乐,或长于巧辩”,“她们较能独立生活,更为熟悉男性社会,其实在中国古代社会,她们才可算得上是真正的自由女性”(林语堂《说青楼》)。当时众多的色艺双绝的青楼名妓,不仅成为复社文人的理想情人,且成为他们对阉党政治斗争的积极支持者,《影梅庵忆语》中所记述的冒辟疆与董小宛的爱情故事,便是那时许多名士名妓的浪漫爱情故事中的一个。而清代女学的兴起,又为一般“良家妇女”的解放带来了生机。清代著名诗人袁枚曾厂收女弟子,《香畹楼忆语》的作者陈裴之的父亲陈文述,便是像一个随园老人那样热衷于女子教育的人。他的家庭也仿佛成了一所女子学堂,满门闺秀都能用诗词相互唱和。清代女学的兴起无论对于大家闺秀(如秋芙)还是小家碧玉(如芸娘)都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它造就了一大批像陈裴之夫人王端那样的闺阁诗人,也悄然改变着传统中理想女性的标准。理想的女性不仅只是佳人,而且要具备才女的素质了。</p><p class="ql-block">“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当这些具备初步民主意识的男性文人非常幸运地与第二性中的佼佼者相爱,并结成伉俪之后,他们的情感生活和家庭生活,便极大地超出了同时代人生活的沉闷、乏味、平板与凡庸而呈现出缤纷的异彩。</p><p class="ql-block">这四本书中所记述描写的就是这种生活。他们是作者对自己亲身经历过的爱情生活,家庭生活的真实记录。又有着十分浪漫的情调。可以说。他们是特定历史时期的现实土壤中所长出的浪漫奇葩。</p><p class="ql-block">自古以来。中国士大夫文人中普遍存在着重理轻情的倾向。他们把男女之情视为消融意志的洪水猛兽,或贬作不能登 大雅之堂的事情。中国素有诗国之称,朱自清先生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曾经指出:中国士大夫诗作中缺少情诗,有的只是“忆内”、“寄内"或者曲喻隐指之作。坦率地告白恋爱者绝少,为爱情歌咏者更是没有。连最适合于抒发情感的诗歌中都没有爱情的位置,其他文体就更不用提了。而这四本书中的作者却怀着火山爆发般的激情,大胆地歌唱爱情。他们用自己亲身生活经历说明了,爱情对于人生来说,是必不可少的精神食粮。有爱的人生是幸福的。无爱的人生是痛苦的。在《影梅庵忆语》中。董小婉死后,冒辟疆发出了“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的悲痛叹息。在《浮生六记》中,沈复与芸娘的新婚后别离,感到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般的怅惘;在《香畹楼忆语》中,陈小云娶回紫姬,体会到“回身抱成双笑”的甜蜜与喜悦。在《秋灯琐忆》中,蒋坦与秋芙表达了“愿世世永为夫妇”的至诚心愿。获得爱情所产生的巨大欣喜,失去所爱所感到的刻骨悲痛、情侣分离失魂落魄的相思、伉俪相聚如梦似幻的陶醉,都被这些慧业文人们用他们手中那支饱蘸着情感的生花妙笔,纤毫毕至地表现出来。尤其难能可贵的是。这些对爱情的描写是“不缘狎昵”的。其中没有色情成分,有的只是一片真纯美好的爱的境界。</p><p class="ql-block">女性的形象在这里分外光彩照人。她们勤劳善良,卓有见识。知书通文,才华横溢。有着坚韧不拔的意志和自我牺牲精神。冒辟疆曾高度评价董小婉的精神品质。认为“文人义士难与争俦也”。沈复把芸娘看作自己的“闺中良友”,称赞她具有男子之“胸襟才识”。陈裴之非常赏识紫姬在为人处事上的见识。感到他的规劝提醒使自己“时得韦弦之助”。蒋坦更加佩服秋芙的才华,甚至甘拜下风地认为,“秋芙辩才,十倍于我”。显然,在这里女性美好的品质并非孤立存在的,而是存在于男性文人对她们的挚爱之中。有爱才有美,爱情创造了美。爱情使女子们极大地焕发了聪明才智,提高了自身素质,也是男子发展了对美的领悟力,特别能看到他们所爱的女子的可爱之处。</p><p class="ql-block">当然,男性文人由于爱心太浓,有时候对他们所爱的女好也难免有过誉之词,例如蒋坦、陈裴之都煞有介事地把自己所爱的女子的前身说成是天上的神仙。虽然如此,这也在情理之中。他们不仅歌唱爱情,礼赞女性,而且还表现出对传统礼教习俗的大胆挑战。《影梅庵忆语》 和《香畹楼忆语》所写的都是高门大户的贵族公子和沦落风尘的青楼女子之间的爱情,男女双方在身份地位上相差悬殊,他们的结合,要冲破现实关系和社会习俗的重重阻力,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冒辟疆与董小宛的结合,用冒辟疆的话来说,是由“万斛心血所灌注而成”,是董小宛舍命相从的一片真情,以吸冒辟疆众多朋友的慷慨解襄,侠义相助,直至“虞山宗伯”钱谦益的亲自出马,大包大揽,才传奇般地成全了这桩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姻缘。相比之下,陈裴之与紫姬的结合要顺利得多。这与他的具有新思想的家长的鼎力支持分不开,而他们郑重其事地派遣大媒,用香车宝马把紫姬娶回家中的做法,在当时实在是惊世骇俗的举动。董小宛在冒辟疆的家中的地位只是一个姬妾,而当她死后,冒辟疆为她写下了洋洋万言、情真意切的“忆语”。紫姬死后,陈裴之全家人都为她写下了诗词悼文。这在当时的道学家们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正是在这些具有新思想的人们的“过情逾礼”之举中,表现出他们对人间情感的珍视。在他们看来,一份人间真情即使是风尘女子的真情也值得付出高昂的代价追求,并为之不遗余力地加以赞美歌唱。在《浮生六记》中,沈复曾鼓励怂恿芸娘女扮男装逛庙会,游太湖。也打破了旧式宗法大家庭中做媳妇的行为规范。《秋灯琐忆》 中的蒋坦夫妇更像一对浪漫的现代夫妻。</p><p class="ql-block">清代李渔在他的《闲情偶寄》中,曾提出要把家庭造就成“世间第一行乐之地”,但他所倡导的不断变换家具摆设、好不断变换服装发型的方法,似乎并不是防止“喜新厌旧”的良策。但看看今日妇女们的衣着打扮,倒是印证了李渔的先见之明。问题在于,他的指导思想仍是然男权主义的。林语堂的《生活的艺术》中,把《浮生六记》、《秋灯琐忆》 等所描写的家庭生活作为艺术化生活的典范,恰恰表现出他在对家庭的见解上高于李渔。因为他看到了男女平等互爱对于家庭生活的重要性,看到了具有较高文化素养和艺术创造力的人才是创造家庭生活艺术的主体。</p><p class="ql-block">书中的女子们个个知书达理,才华横溢,这就决定了她们在选取所爱对象的不凡眼光和取舍态度。她们绝不把男人的金钱地位作为取舍标准,而是将男人的才华、品德看做唯一。《浮生六记》中的沈复和芸娘,为了追求沧浪亭畔、萧爽楼中所过的那种“烟火神仙”的日子,两次被父母逐出家门,与生病的芸娘寄居在锡山,生计无着,“衣敝履穿”。冒辟疆在经历了国变、兵变逃难、疾病等多种磨难,董小宛依然跟随身后,不离不弃。也正因为如此,她们也就自然会成为文人知识分子所钟情的“红颜知己”。她们的至诚至爱为仕途无望、人生坎坷甚至颠沛流离的文人不仅送去了巨大的关怀与温暖,拂去他们悲伤的泪水,抚平他们心灵的创伤。而且为他们的文化创造也能给予普通女子所无法给予的支持和帮助。比如冒辟疆,他是一个饱学之士,有着编汇《全唐诗》的宏伟计划,这对于旧式妇女来说,是根本无法涉足的领域,而董小宛却以卓越的才华、超群的智慧,成为冒辟疆的得力助手。</p><p class="ql-block">四本书中的男女主人公,大都命运悲惨,穷愁潦倒,正是由于这样的境遇遭际,书中所记述描绘的生活与情感才格外地打动人心,催人泪下。也正说明了在心有灵犀和患难与共中的情爱才会成为人类心灵史上永不熄灭的光芒。</p><p class="ql-block">2002.4.30</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