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痕自生香》 (散文)

曹静国

<p class="ql-block">  晨起推窗,见青砖缝里钻出几簇苔藓。它们不择沃土,不慕阳光,只在方寸阴翳里织就翡翠绒毯。这微小的生命,让我忽然懂得:真正的丰盈原是向内生长,如同深谷幽兰,不必借风递香,自能沁润一隅天地。</p> <p class="ql-block">  幼时总爱收集各色玻璃糖纸。那些折射着虹彩的薄片,要夹在课本里压得平平整整,要对着阳光反复调整角度,才能换来同伴艳羡的目光。直到某日暴雨冲垮了窗台上的"宝藏盒",彩色纸片泡作模糊的团块,才惊觉所有光鲜都需仰仗天时。后来在旧书摊觅得线装《陶庵梦忆》,泛黄纸页间张岱写雪夜煨芋,写湖心亭看雪,那些与天地独对的时刻,原来比万千糖纸折射的浮光更教人目眩神迷。</p> <p class="ql-block">  少年时学画,总爱在宣纸上堆砌浓墨重彩。牡丹要画得比真花更艳,远山要染得比暮云更沉。先生却取来半瓮清水,教我临摹倪瓒《容膝斋图》。素白纸面上,几株枯树两间茅舍,竟生出空山新雨后的清气。他说:"留白处自有乾坤。"那时尚不能解,直到多年后独居老城,见青瓦屋檐漏下细碎光斑,在斑驳墙面上游移如活物,方悟真正的丰饶从不在满,而在懂得为月光留一扇未阖的窗。</p> <p class="ql-block">  二十岁游学江南,在虎丘剑池遇见位刻碑老人。他握刀的手稳如磐石,却在石屑纷飞间与我细说吴王阖闾试剑的传说。老人膝头摊着本《说文解字》,页脚卷着茶渍,却能背出整部《心经》的篆法。"现在年轻人总求快,"他蘸水在青石上画字,"你看这'永'字八法,哪笔不是要经年累月才生筋骨?"暮色漫上剑池时,老人忽然在"风壑云泉"四字旁刻了枚小印——不是名章,而是片舒展的竹叶。他说这是年轻时在莫干山见过的,三十年过去,仍记得竹影扫阶的韵律。</p> <p class="ql-block">  前年深秋访终南山,遇采药老人负篓而行。他指给我看岩缝里的石斛:"这草看似柔弱,根须却能穿透花岗岩。"暮色中我们坐在古松下分食干粮,老人说起年轻时为采灵芝坠过崖,为守药圃遭过狼。我问他怕否,他抚着腰间酒葫芦笑:"怕什么?山风教我认得七十二种草药,溪水教我听得懂百鸟密语。"残阳将他佝偻的影子拉得很长,恍若与千年古柏的枝桠连成了片。</p> <p class="ql-block">  今春整理旧物,翻出学生时代的手账本。密密麻麻记着谁谁穿了新衣,某某说了俏皮话,字里行间都是渴慕的目光。如今再看,那些被郑重其事写下的"大事",多如春日柳絮,风过即散。倒是在江南访碑时,拓片师傅教我如何将碑文拓得"墨气沉入肌理",他说这和做人一个道理:"外头的花架子终要褪色,内里的筋骨才是根本。"</p> <p class="ql-block">  夏夜读《庄子》,见"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之语,忽觉豁然。友人新购豪宅邀我参观,水晶灯晃得人睁不开眼,他却总说窗帘遮光性不好,地板反光刺眼。倒是在城郊陋室见老者养兰,陶盆裂了道缝,他拿麻绳细细缠了,说这样透气。几株春剑在粗陶里舒展新叶,倒比温室里的名品更见风骨。原来生活的质地,原不在器物贵贱,而在是否容得下草木生长的从容。</p> <p class="ql-block">  前日见邻家稚子蹲在墙角,正用树枝拨弄蚁群。孩子时而屏息时而雀跃,全然不觉衣襟沾满草屑。这让我想起敦煌壁画里的飞天,那些衣带当风的仙子,不也是由画工在幽暗洞窟里,借着油灯一寸寸描摹出来的?真正的光芒从不在人前绽放,而是像地火在暗处奔涌,终有一日熔成璀璨的岩浆。</p> <p class="ql-block">  此刻又见檐角苔痕,经了昨夜微雨,愈发青翠欲滴。它们不争春色,不慕繁华,只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把光阴酿成翡翠。忽然懂得:生命原该是棵独立生长的树,根须深深扎进黑暗的土壤,枝叶却向着天空舒展成自己的形状。当我们的灵魂足够丰盈,便无需借他人的目光取暖,不必靠外界的喧嚣证明存在。就像深山古寺的晨钟,自顾自地敲响,回声自会漫过整个山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