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年轮

梁永锋

（第一节）

我以录取通知书的锋利，

割断晒场上的麦绳。

那些在算盘珠上跳舞的闲言，

突然悬停在半空——

吴起的沟壑里，

从此多了一孔会呼吸的窑洞。

三十年公章盖下去，

油墨渗进掌纹长出荆棘。

会议室的绿植替我进行光合作用，

而山峁上的苜蓿，

正用紫色方言提醒：

你西装第三颗纽扣，

还系着打碗花的黄昏。

（第二节）

扶贫表格里的数据突然发芽时，

我正在教Excel吃荞麦馍。

电脑屏幕反射出两张脸：

一张沾着晨会的咖啡渍，

一张涂满牛粪的暖意。

打印机吐出的彩虹，

始终接不住老井里的月亮。

（第三节）

"城里啥都不缺"的泡沫下，

沉浮着没拆封的土蜂蜜。

出租车后视镜里，

退耕还林的标语牌，

正把方言翻译成绿化率。

（第四节）

体检报告单上的乌云，

与旱塬的龟裂惊人相似。

降压药和苦菜汤在胃里谈判，

CT影像显示：

灵魂的根系已分叉——

一半缠绕着电梯钢索，

一半在墒情里痉挛。

（第五节）

退休倒计时像解冻的溪流，

冲刷着档案袋里的石头。

少年时惧怕的锄头，

如今在阳台上长成景观植物。

而物业送来停水通知时，

我竟想起那口总被蛙声灌满的，

如今已认不出我的，

老水窖。

（第六节）

城市霓虹在视网膜种植光斑，

而瞳孔始终保留着煤油灯的调光旋钮。

超市冷柜里的速冻水饺，

在沸水中突然记起：

擀面杖下旋转的月亮，

比信用卡账单更懂得圆满的定义。

（第七节）

广场舞的节奏吞噬了信天游，

但我的脚掌仍记得碾场的鼓点。

当年轻人用手机拍摄晚霞，

我却在计算：

这片火烧云，

能晒干几垛来不及收藏的，

带着土腥味的梦。

（第八节）

社保卡里的数字不断增殖，

像田鼠囤积过冬的谷粒。

只是再精密的算法，

也算不清：

用多少立方混凝土，

才能浇筑出

一株会结出乡愁的苹果树。

（第九节）

现在，我站在自动取款机前，

突然渴望触摸粮仓里的木斗。

那些被验钞机反复清点的岁月，

正在提醒：

你终将成为

故乡县志里

一个带钢印的错别字。

（第十节）

当最后一页台历飘落，

我会把工牌挂成门神。

带着复印机留下的慢性病，

回到晒场——

看那些年轻时惧怕的麦芒，

如何温柔地，

刺穿我精心保养的，

都市型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