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游百丈漈，流连山水间

朱儿

山，本是沉寂的智者。前年与家人初见百丈漈，才知山亦能言——它以飞瀑为舌，以深潭为眸，昼夜不息地倾诉着亘古的心语。那水从断崖奔腾而下的姿态，如银河决堤，碎玉飞琼般坠入碧潭，溅起的水雾在阳光下化作七彩虹桥。归来之后，这壮丽景象常于夜深人静时浮现眼前，水声隆隆，竟成了枕畔最温柔的催眠曲。

今岁重游，正值五一。山路蜿蜒如绸带缠绕于青翠之间，行车其上，仿若穿梭于一幅水墨长卷。抵达山门，游人如织，却丝毫不减山色的灵秀之美。

最令人魂牵梦绕的，当属三漈瀑布。一漈如白龙倒悬，自百丈悬崖俯冲而下，水击深潭，声若雷鸣。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化作氤氲水雾笼罩四周。许多身着汉服的年轻人立于瀑前巨石之上，衣袂飘飘，宛如画中走出的侠客。一位红衣姑娘在素练般的水幕前舞剑，剑光与水光交相辉映，恍若谪仙。我们一行人举着相机，却不知该对准何处——每一帧都是绝美的画卷，每一瞬都值得永恒铭记。

转过一漈的飞瀑轰鸣，山径忽然向下折去。青石阶上泛着水光，每一步都似踏在历史的回响之中。这百丈漈，不仅是自然的鬼斧神工，更浸润着明朝开国元勋刘伯温的传说。这位“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的传奇人物，少年时常在此读书悟道。

潭边有一座六角石亭，名“观瀑亭”，据县志记载，正是刘基当年读书之所。亭柱上刻着“飞瀑常悬千古月，鸣泉时弄伯温琴”的楹联。坐在亭中，看水珠从檐角滴落，恍惚间仿佛能听见当年少年才子吟诵《郁离子》的清朗之声。如今游人如织，拍照的喧哗声掩盖了泉声，唯有那方石砚还静静躺在亭角，墨痕早已被雨水冲刷殆尽。

二漈不似一漈那般气势磅礴，却自有一番婉约灵动之美。它恰似一位隐居山林的佳人，不施粉黛，却因水帘半掩的姿态更显风致。最先映入眼帘的不是水，而是那道横亘在绝壁上的天然石廊。灰褐色的岩层被水流冲刷出圆润的弧度，宛如一条巨龙盘踞山间时留下的痕迹。石廊上方垂挂着无数晶莹的水帘，阳光穿透，折射出七彩的光晕，恍若仙人洞府的门帘。

最妙的是水帘之后别有洞天。穿过薄薄的水幕，眼前豁然开朗——一整面山崖都被水流覆盖，形成宽达数十米的瀑布群。水流并非一泻而下，而是沿着凹凸的岩壁层层跌落，如同千万条银链在石上跳跃。有的地方水流湍急，白沫翻涌；有的地方却温柔如纱，轻轻拂过青苔密布的岩石。

水帘洞前立着一方石碑，字迹已被岁月冲刷得模糊。细辨之下，正是“诚意伯读书处”几个大字。据说当年刘基为避元末乱世，隐居南田山中，常来此观瀑听泉。站在洞前，恍惚可见一袭青衫的少年书生，负手立于飞瀑之前，任水雾沾湿衣襟。那“万古凌霄一羽毛”的豪情，或许正是在这轰隆水声中孕育而生的。

穿过水帘，洞内岩壁上刻着“刘基观瀑”四字，笔力遒劲，不知是何年何月所留。阳光透过水幕照射在石刻上，字迹忽明忽暗，仿佛在诉说六百年前的往事。相传刘伯温在此悟出“以柔克刚”的道理，那水帘看似柔弱，却能穿石成洞；瀑布虽急，潭水却始终平静如镜。这或许正是他后来辅佐朱元璋时“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智慧源泉。

下山时，栈道渐窄如羊肠。游人排成长队，在苍翠山色中蜿蜒而下，远望如彩线穿珠。路过伯温祠堂，香火寥寥。想来这位“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奇才，终究敌不过时间的淘洗。唯有这百丈飞瀑，依旧如他少年时所见那般奔流不息，水花溅湿了游人的相机镜头，也模糊了历史的界限。

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道水。只是当年观瀑的少年，早已化作青史里的一个符号。人们举着手机在水帘洞前摆拍时，可曾想过六百年前，有个书生在此观水悟道，后来竟搅动了整个天下的风云？

归途中，我想起刘伯温《题百丈岩》中的诗句：“飞瀑悬崖千万丈，冷泉漱石两三声。”六百年的光阴流转，这方山水依然保持着当初的模样，而匆匆过客，不过是它漫长岁月中的一粒微尘。

想来这瀑布看过多少朝代更迭，而我们不过是它漫长记忆中的一个瞬息。山，以它的亘古不变，宽容地接纳着我们这些匆匆的造访者。百丈漈之美，不仅在飞瀑流泉的壮观，更在于那沉淀了六百年的文化底蕴。这一游，既赏了自然奇观，又得了人文滋养，可谓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