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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青春〈朱坤举)

<p class="ql-block">《槐花》(小小说)</p><p class="ql-block">朱坤举</p><p class="ql-block">四月的风刚吹过黄河故道的沙岗,王秀英就闻到了窗台上那串干槐花的香气。八十岁的老人颤巍巍地捧起搪瓷碗,碗底沉着几粒去年晒干的槐花瓣,雪白雪白的,像极了 1944年春上那场怎么也化不完的霜。</p><p class="ql-block">“奶奶,这花真的能吃吗?” 扎羊角辫的小孙女趴在灶台边,鼻尖凑近簸萁里新鲜的槐花。淡绿色的花串上沾着晨露,在阳光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倒像是从诗词里走出来的仙子 —— 就像课本里说的 “槐花开满园,洁白如银霜”。</p><p class="ql-block">秀英的手指突然抖了一下,搪瓷碗和灶台碰出清响。记忆像被春风吹开的槐花,簌簌地落满心头。那年她刚满十岁,跟着爹娘在黄河故道的沙地里刨草根。前一年的蝗虫把庄稼啃得干干净净,灶台上的高粱面缸早见了底,娘每天天不亮就揣着竹篮出门,去够村口那棵老槐树的花串。</p><p class="ql-block">“够着了!” 娘踮着脚,用绑了铁钩的竹竿勾住横斜的槐枝,青布衫上落满细碎的白花。秀英记得娘的头发上也沾着花瓣,远远看去像戴了顶雪做的帽子。那时她不懂什么 “槐花香满枝,清风送远时”,只知道槐花拌上半勺麸皮,蒸出来的窝头能让一家人撑过三天。</p><p class="ql-block">“蒸槐花要垫新笼布,水开了再上锅。” 秀英对着孙女念叨,手里的动作却分毫不差。她把槐花拌上玉米面,青白色的花粒裹着金黄的粉,像撒了一层碎金子。这让她想起那年隔壁张大爷送来的半袋麦麸,说是用槐花掺着麦麸喂猪,可全家人都知道,猪食锅里的槐花比猪吃的还多。</p><p class="ql-block">灶膛里的火舌舔着铁锅,水汽漫上来,把窗玻璃洇得模糊。秀英忽然看见水汽里浮现出娘的脸,那年娘的脸比槐花还要白,却不是因为美。春荒最严重的时候,爹去几十里外的镇上换槐花干,回来时布鞋磨穿了底,怀里却紧紧抱着用旧棉袄裹着的槐花饼 —— 那是镇上的好心人看他们可怜,用槐花和着豆面烙的。</p><p class="ql-block">“槐花能救人,也能害人。” 秀英把蒸好的槐花扣在白瓷盘里,蒸汽里浮动的花香突然变得沉甸甸的。她记得邻村的李婶为了摘高处的槐花,摔断了腿;还有后庄的虎娃,偷偷爬生产队的槐树,被看林人逮住罚了工分。那时候的槐树,是救命的菩萨,也是悬在头顶的刀。</p><p class="ql-block">小孙女突然指着窗外惊呼:“奶奶,槐树开花了!” 秀英望向院子里那棵碗口粗的槐树,是她二十年前从娘家带来的槐树苗。如今树冠如伞,白花胜雪,花瓣正随着风簌簌地落,像极了那年娘掉在竹篮里的眼泪。那年爹得了浮肿病,娘把最后一把槐花干熬成汤,自己却啃着树皮咽野菜。</p><p class="ql-block">“尝尝看。” 秀英把槐花蘸了蜂蜜递给孙女,甜香在舌尖漫开的时候,她又想起了那首没头没尾的民谣:“槐花白,槐花甜,吃了槐花好过年。” 其实哪里是过年,不过是春荒里的人把槐花当作救命的粮,把四月的花香当作活下去的盼头。</p><p class="ql-block">暮色漫进厨房时,秀英从樟木箱底翻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本。那是她中年时抄的槐花诗词,字迹歪歪扭扭的,有些句子还带着水渍。“槐花飘香入梦来,夜夜伴我入眠时”—— 她记得这是在镇上小学当老师的表叔教她的,那时她已经能认得几个字,却总把 “槐” 字写成 “魂”,像极了槐花在梦里的模样。</p><p class="ql-block">“奶奶,这些诗里的槐花,和咱们吃的是一样的吗?” 孙女趴在膝头,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秀英摸着孩子柔软的头发,忽然笑了:“傻丫头,槐花就是槐花,不管是长在诗里,还是长在锅里,都是咱黄河故道的魂啊。”</p><p class="ql-block">夜风带着槐花香飘进窗户,秀英望着院子里的树影,想起去年清明回娘家,看见村口的老槐树已经合抱粗了。树根周围堆着新培的土,树干上钉着块木牌,写着 “黄河故道槐花保护名录”。她蹲下来摸那粗糙的树皮,突然摸到一道深褐色的疤痕,像极了娘当年被槐枝划破的手腕。</p><p class="ql-block">“槐树有记性呢。” 秀英对着孙女轻声说,“它记得每一个饿肚子的春夜,记得每一双摘花的手,也记得每一滴掉在树根下的泪。” 如今的孩子不会懂,为什么政府要保护这些 “普通的树木”,但秀英知道,那些开在沙岗上的槐花,从来都不普通 —— 它们是活着的碑,刻着一代人用花香充饥的岁月。</p><p class="ql-block">灶台上的槐花还冒着热气,秀英夹起一筷放进嘴里,清甜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涩。那是时光的味道,是苦尽甘来的回味。她看着孙女吃得满嘴花白,忽然想起娘临终前说的话:“等槐花再开的时候,日子就好过了。”</p><p class="ql-block">窗外的槐树在晚风里沙沙作响,像在应和着远处传来的民谣。秀英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年轻时的声音,只觉得满树的白花在月光下渐渐模糊,化作 1944年春上的那场雪,又化作 2025 年春天的一场梦。而梦里,总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跟着奶奶念:“槐花开处香满园,芳香扑鼻人欢喜。”</p><p class="ql-block">夜很深了,秀英把剩下的槐花小心地收进玻璃罐。罐子里的花串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像无数个春天在私语。她知道,当明天的太阳升起,这些槐花会变成孙女作文里的句子,变成餐桌上的美味,变成黄河故道上又一年的雪白芬芳。而那些关于饥饿、关于挣扎、关于希望的故事,都藏在槐花的褶皱里,随着每年四月的春风,一遍又一遍地,在黄河故道的沙岗上轻轻诉说。</p><p class="ql-block">写于2025年4月12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