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漫想2

秋树

世界读书日那天，我曾在手机上写下一些读书漫谈。此后琐事缠身，却总觉意犹未尽。当时的文字着重说读书日和读书的益处，而未及言说的，恰是读书的另一面。如今已过了读书日，便取了这个标题，继续说说。

十来岁时，我就知晓“开卷有益”这句古训，在书店、图书馆常看到“我扑在书籍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的标语。会想起上幼儿园时每天回到家就跟母亲说“我饿”的情形，那时候绝大多数人都饿，所以我觉得饿了的人能扑在面包上真是一种幸福。在成都上学时，一次去杜甫草堂玩，偶遇一群职业书法家举办惠民活动。就请年长的书法家高文题字，他问“写什么？”我写下内容递给他，他铺开三尺宣纸，以行楷挥毫。我交上二十元，拿着作品去了春熙路上一家装裱店。

那家狭小的店铺里，总坐着一位戴圆框深度近视镜、头戴黑色瓜皮帽的老者，他倚在窗口的模样仿若蜡像，透着老派文人的气质。他接过书作，俯身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像是在嗅书作上的味道。他拿起一支粗旧的钢笔，用握毛笔的姿势填写收件单，眼睛从眼镜上方看着我：“你是要绫裱，还是纸裱？”我说：“纸裱。”求字已花去我半月伙食费，纸裱最便宜。我还请他省去天头地脚和挂轴，只在四角装上扣袢，方便用图钉固定在墙上。老者心领神会，不住点头，随即撕下货单递给我，目光又从镜片上方越过来打量我：“你是读书人吧？”我一时语塞——学体育的我，能算读书人吗？犹豫片刻，我答：“正在读。”便匆匆离开。

回到宿舍，将收件单压在枕下时，我注意到上面的字迹：“三尺书，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纸裱，去天地挂轴，四角装扣袢”，下面是取件日期。记得老人写字时手有些抖，没想到钢笔字却力道十足、法度严谨。我揣测，他写毛笔小楷想必更为精妙，他才是真正的“读书人”啊！

这段经历之所以铭记至今，一是因为这是我首次购置书作并装裱，且陪伴我多年，如今仍存放在工作室；二是因为画面感太鲜活——戴瓜皮帽的老者、镜片上方审视的目光、握钢笔的姿势、颤抖的书写、简短的对话，都深深印在我脑海中，与书作一起成为那个年代的纪念。

后来看着墙上的书作曾想，读书本是寻常事，何必非得强调“勤”与“苦”？该换个内容，但囊中羞涩，不容勤换。再说当时我的确有把这两句话当座右铭的想法。

如今才明白，书山确有路、学海永无涯，然而却并非仅靠“勤苦”就能通达。读书的真谛，更多在于享受游历书山、泛舟学海的过程，沉浸于文字的时光，才是最迷人的。

“开卷有益”固然意在召唤人们走进书海，但现实并非绝对。民间流传的“少不读红楼，老不看三国”，就提醒人们读书也需有所甄别。余秋雨在《可笑的伪精英》中犀利指出，某些所谓文化艺术精英，利用民众对文化的敬畏、虔诚心理，故意将文字弄得晦涩难懂，是对文化的亵渎和伤害。读者若盲目迷信这些“伪精英”，不仅读不明白那些文字，还可能陷入文化陷阱，这样的书又何谈益处？

如此看来，在浩如烟海的书籍中遨游，也像是在历险。翻开一本书，未必能获益，甚至可能误入歧途。《增广贤文》中的“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既是对读书的反思，也揭示了学习的多元性。但这需要前提：对方须是真正的智者，言论有价值；自己要有一定知识储备，否则难以领会深意；同时，还得学会甄别，避免被空洞的“心灵鸡汤”或玄虚论调误导。

网上“老梁”曾说：“中国文化讲究四两拨千斤，你要有一二百斤力气，只用四两巧劲儿，是能拨动千斤；假如你只有四两力气，再怎么使劲，如何拨动千斤呢？”这话道破了知识储备与读书的辩证关系——知识靠积累，读书是获取知识的重要途径，没有量变的积累，何来质变？没有扎实的知识储备，又何谈“四两拨千斤”？

说起读书，好像也与文化有了必然关系。海归比国内研究生文化高，研究生比本科生文化高，本科生又比中专生文化高。其实全是误导。读书与文化有关联，但绝不代表文化。我无数次在电梯口遇到这一幕：从楼上下来，门一开，年纪大的爷爷奶奶就带着孙辈往电梯里冲，堵得下梯的人无法下。连先下后上的常识都不懂，能叫有文化吗？这里面不乏读过书的老者，我想，他们带大的孙辈即便读多高级的学校，也还是属于没文化一类呀。所以我对我们的家庭和学校教育持很大疑问。

常识，很朴素，看似人人都懂，却常被忽视，一味去追求梦想啊才华呀高学历那些东西。其实，常识才是最可靠、最实用的人生智慧。有没有文化，从一个人的日常言行举止就不难判断出来。

一位中年画家，看到群里常发些画画之外的图文和话语，十分恼火，他直言：“这个圈子靠作品说话，其它都是扯蛋！花几万元学画，老发些其它的有意思吗？”

这话反映了当下普遍现象——即便专业群也常有此类情况。其实群主要是个生活型的空间，不是研究室或实验基地，分享些专业之外的内容、交流见解，只要不低俗，既增进情谊，开拓思路，也无伤大雅。何“扯”之有？

再者，花几万元学画的人，不是人人都成为“著名画家”才觉得划算，肯定各有诉求，有人追求早成名多卖钱，也有人为了提高艺术审美力和美术鉴赏力，都没错。现在一些家长都懂了，让孩子学画学音乐学棋学跆拳道，目的是培养人格。正如读书不能一味苦读，知识积累也需循序渐进。若真像高尔基比喻的那样“扑在面包上”，可能会有两种结果：要么撑得消化不良，老是放屁；要么总扑在面包上，会腻得吃不下。

所以我猜测，那位仁兄可能经常发上去画作，群友无动于衷、也无人喝彩，难免有些郁闷。倘若大家都对他的画称赞有加，他还会这样抱怨吗？

如今是个性、多元的时代，没有什么是一定必做、一定最好的。即使与读书有关的群里，各说各话、各做各事也是普遍现象。说实在的，现在写字画画的乌泱乌泱，比看的买的人多了去，前不久我去英雄山文化市场玩，哪家店都挂着摞着一堆堆的书画，仔细看看，有的画还行，一问价钱，便宜得很。所以，无人喝彩很正常，说明画得没能让人眼前一亮，也或许名气还不够。上述“群生态”极其正常，所以大可不必太在意。还是多读书、多训练吧。实在不行，还可以退群嘛！选择是自己的权利。

这个话题也与意趣、知识的多元化有关。

我接触和观察一些有成就的画家，终其一生都在“变法”，寻找自己独特的绘画语言。我感到在这个艺术嬗变的过程里，就需要大量画外的学习、实践和憬悟。我认为，一个画家，尤其是国画家，要是连诗词都不懂，不能写出自己创作的诗配在题款上，只照抄古人的，起码是丢了半个中国文化，近年来中国书法家协会经常搞信札、书简、尺牍书写活动或比赛，要求必须是自己创作并书写的，这就将书法提升了难度和层级，不光是“术”的展示，还有“道”的比较。在这方面，冯骥才有篇《水墨文字》散文，讲述绘画与文学与情感与文化与生活等等的交互作用，皆来自于他亲身经历和创作体验，对画画写作的人都有启发。

绘画本就是融合心理、情感、思想及文史哲等多方面修养的综合艺术。西方油画大师中，不少人还精通医学甚至解剖学。若画家只专注技法或流水式的作业，缺乏多元素养，作品难免流于平庸，画来画去老一套。纵观历史，书画大家多是诗书画印样样精通，文章学问信手拈来。王维画的那份简练、淡雅、空灵，不就是诗吗？他诗里的色彩与留白；雄浑与禅思，不也是画吗？不仅如此，他在佛学上还造诣深厚，被尊为“诗佛”。这种诗画交融的境界，至今仍是艺术创作的典范。

陆游在八十四岁时曾告诫儿子：“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一千年来，工夫在诗外这句话被许多行业的人奉为圭臬。陆游看重的是通过探索事物的原理、积累丰富的知识，提升对客观世界的认知能力，从而获得真正的本领。作诗如此，作文、作画乃至诸多领域皆是同理。

前人这些实践和灼见，让我们懂得：画有画外音，诗有诗外工，唯有兼收并蓄、海纳百川、知行合一，才能获得真本领。由此可见，真正的画家应是通才，如今许多领域也都需要这样的复合型人才。须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或许生活中，并非人人都有机会聆听智者箴言，也鲜少能运用“四两拨千斤”的智慧。但培养多元情趣、涉猎跨学科知识、积极投身社会实践，无疑是通往通才之路。读书虽有局限，却可与实践相辅相成。在“知行合一”的过程中，我们的目光会愈发长远、敏锐，思维与认知也将不断升华，最终洞悉把握世事背后的规律与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