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峰游纪

紫气东来

　　李君俊民兄资性愤世嫉俗，无奈于尘世之喧嚣，惟酷喜觅幽探胜。寻前发见灵峰一迹，以为佳境难得，数约余择日寻览。

　　西湖北面胜迹之玉泉寺，今已改建为赏鱼之池，有七路巴士直达之。由玉泉往北可适浙江省重点学府“之江大学堂”，于西南经桃园岭、白乐桥，克诣佛府灵隐大寺，以是明道，故为杭人熟识。李君谓余曰：“灵峰即于玉泉后也。”

　　稽明田汝成所撰《西湖游览志》九卷，信见其迹。书云：“玉泉寺其后，为灵峰禅寺……游客罕至。”

　　岁壬戌仲夏，余与李君偕游之。于途中及三熟人相迕，问余曰：“何适之？”答曰：“灵峰。”三人奇甚：“灵峰乃何地？”

问答之间，足见灵峰之隐秘，故“游客罕至”哉！

至玉泉，余茫茫乎未知何适，李君兴然率先而往。绕至玉泉餐馆“山外山”之背，源一石阶，直至一半山坡，阶尽径露。蓦然，人语绝闻，但有啁啾声声，草木葳蕤深秀，高者亭亭如蓬似盖，低者密密覆径没足。遐迩共色，山木皆黛，一片生机之荣。李君尝于孟春造谒此地，今日复踏，不禁叹曰 : “天地苍黄，时不我待矣！”

约数百步，小径为一宽道所截，忽见一果园，占地数亩。李君指前曰：“逾果园即是。”李君恐余弗信，复指岔口一竖碑，谓余曰：“汝视上刻之言：‘前为灵峰，后乃玉泉’。吾初摸索而来，便以此碑明途。”

言罢径自而去，余紧尾随之。

　　循道渐进，草木愈茂，修篁参差；又闻溪流淙淙，声如金石；紫蝉鸣枝，宛若竞唱，余思及“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二句，是言世无绝事，相衬而显罢！

竹径逶迤，复沿级而上，阵阵凉意袭来，倍感深静幽彻，顿觉名利俱冷矣！

“汝看！”李君突指远处一墙：“此即灵峰寺遗迹也！”

余随李君手指而望，顿感怅然——枝叶狼藉，断墙残垣，不啻甫遭劫后。入门观之，杂草离离人高，仰之无顶蔽天，怆凉弥望，不堪目睹。

田汝成书云：“此寺故名‘鹫峰禅院’，晋开元间（944年），为吴越王所建。延伏虎光禅师居之，捨田数千亩，度僧数百。宋治平间（1046年），改赐今额……寺内有翠微阁，眠云堂，洗钵池……”（《西湖游览志》九卷）

据载，清道光二十四年至二十六年间，重修灵峰寺，首次大规模植梅。宣统元年，二次补梅。公历1951年，杭州政府又作第三次补梅。灵峰（寺）有史以来，曾多次兴废，最末毁于清咸丰年间之战乱，寺院遭至大毁，竟片瓦无存。及“文革”大破“四旧”时，谅早已破败不堪，荒芜人烟，自然，已无“四旧”可破矣。

　　畴昔欣荣之景，而今焉在？但见“哀哉灵峰，无影无踪”“灵峰佳境人间绝，四壁茫茫无人烟。忽闻瓮中歌声起，疑似九天降神仙。”（《雨中游灵峰》）等诗句书于残壁，令人伤感滋甚。呜呼！寔可谓“人生如梦寄朝暮，好景似云托昼夜”矣！

李君同有感触，谓余曰：“‘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违心任去留。’吾生须臾，何不多多觅乐乎？”因堆残叶而焚之，围火团而蹁跹。余谑言曰：“尔于夜寝必尿床矣！”嗣而窃笑不止，共与之。

“小虫交媾矣！”忽闻李君失声大呼。余见一蝼蚁大小之虫，伏于另背，边跳边媾，其乐融融哉！不虞，李君一石击将过去，两虫皆稀泥，其尚忿曰：“吾欲交之不得，岂容他者！”

余大声詈曰：“尔疯也？如此戕戮生灵，孽哉！孽哉！”遂掩埋二虫于小坑。李君捧腹不已。

　　明嘉靖田叔禾述云：“‘灵峰寺’……幽僻岑寂，游人罕至。”尤是“天阴月黑，时闻伥魈悲啸林间，近有筑坟其旁者，穴地丈余，得甕缶，畜腐墨物若醯酱类者，盖兵燹之馀也。”（《西湖游览志》九卷）余观寺旁有残冢一二，然皆为禅师之墓，至为简朴，大多有简碑而无墓塚，足见僧尼之美德，无意“赢得生前身后名”也！“墓”之破残，触目怅然，伴之以阴风飒飒，顿感毛骨悚然。

忽闻女声，举首见二妇携一囡，嬉于溪涧，谈笑风生；食之荫下，津津有味。三女竟毫无“伥魈悲啸”之慑。盖凡人俗子，或恐于寂无人烟，或畏于途艰路险，每每难以领略胜景之胜。而今三女择僻寂以赏心，选破残而悦目，何故？无知者无畏？抑或“敢说敢为者，多见乎女性”，今之所遇，毋乃即是乎？

　　如此荒寂之地，不敢久留。于是乎循原径折返，数十步后忽见径左侧有一精砌石阶。李君曰：“上为一大坟。”

余向对墓塚具探究之心，执意观之。约百步，遂至墓地。但见墓甚豪华，均以青石所砌，外敷水泥，前设供桌。墓径约为三丈，以禽兽花木雕之，筑于民国二十二年（公元一九三三年）。由碑文略知：死者乃广东清远人氏“黄公显斌、李氏安人合墓”。

大凡畴昔逝后克葬于西湖周围群山密林，其墓又颇考究者，盖富贵显达之人也。广东人氏出南洋谋生，经商赚钱者多于江浙，稍有文化者多慕西湖，富贵者生前于西湖购得一地，逝后葬之，夫妻死克同穴，寔为大幸也！然终究故乡才是家，所谓“落土为安”之另一含义即指葬于家乡，魂归故里。此墓主与妻竟合葬于他乡，又是何故？想必是爱西湖胜似故乡。

　　墓之左侧高处，介立一石亭，亭盖如笠，素雅庄穆，别具一格，凡八柱，其一刻有“徐学斌 徐学诚 洪□喜 许韶鸣建立纪念”字样，由是以判，此墓非墓主血亲所建，又为何故？

面阶二柱为楹联一幅：“此濒高塚见西湖 坐对灵峰添佛偈”，余四柱分别刻有：“晴漪近抱一湖中 江水远怀千嶂外”“且留绿影畅游□ 无限风光环去路”。

数联未有高雅之绝，然亦有趣味之妙——集西子湖与钱塘江于一联，聚柔水和凶潮为一体。或颂扬墓主之坎坷人生，抑或纪念逝者之丰功伟绩……不管何词何句，余唯有羡慕之情，竟毫无悚然之感。

　　余与李君伫立墓前，默然良久。李君叹曰：“黄公显斌，生前必是豪杰，身后亦得此风水宝地，可谓圆满。”余颔首，心中却生出几分异样之感。富贵荣华，终归尘土，而此地之幽荒孤寂，又岂是墓主所愿？

墓旁石亭上的题字，无声诉说着几多故事。所幸正是幽荒而深藏，方免数度“政运”劫洗。

余登亭旁略高处远眺，西湖之景尽收眼底。湖光山色，相映成趣，令人心旷神怡。李君抚栏而叹：“此亭若能题诗一首，定是佳作。”余笑曰：“君欲为诗，何不即兴？”李君略作沉思，随即吟道：“碧水环山翠色浓，亭台楼阁隐烟中。黄公若知今日景，无悔当年葬此中。”言罢，两人会心而笑。

　　斯地唯僻，却是伤感士女们大抒心情之地。何以见得？不妨观之于满亭题壁，可见一斑。

“一气登上灵峰寺，环顾四周凄凉景。欲说灵峰好去处，焉知遍地死人灵。”——是哀灵峰之萧杀。

“三月黄花地，五月碧云天。六月独自游，七月何处去？”——是叹孤身之孑然。

有君以炭笔书之：“去岁此时与尔同游焉，余填‘如梦令’一阙，且指亭前杨梅树与尔曰：‘待杨梅熟时，复来此处。’今日杨梅硕果累累，挂满枝头，而汝安在哉？”此为抒诉恋人分手抑或爱人离世之情……凄凉之意，溢于字里行间；悲怆之感，足以催人泪落。

诸如类笔甚多，虽不至感同身受，然每读一字，顿生恻隐。余生性善悯，是时心悢之感，寔有过之而无不及也！顾己恋爱遭挫而茫然无望，方寸愈伤，遂捡石题曰：“幽幽灵峰，茫茫吾生。”

　　明弘治进士都穆尝云：“夫湖山月色，千古长新，第以人性之异，故悲喜随焉。”（《月夜游宝石山记》）唐德宗贞元进士柳子厚亦曰：“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兰亭也，不遭右军，则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矣。”（《邕州柳中丞作马退山茅亭记》）

两位大家议于山水之景色，俱同工异曲之叹，皆感“因人而彰”。余尝疑乎斯，今以灵峰之游感怀，余信甚矣！

岁壬戌仲夏七月古西湖杨明氏仿古言文以识（公元一九八二年八月八日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