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生命的尽头

晓娟

山径如旧，却再不是记忆里的模样。这道被岁月磨出褶皱的羊肠小路，曾丈量过我半生的脚步，从春播秋收的田垄，到晨雾暮霭的山岗，每一粒石子都嵌着光阴的故事，每一株草木都记得我佝偻的身影。

而今重踏归途，落叶铺满的山路，挤满了送行的身影。湾邻乡亲们绵延成蜿蜒的长队，浩浩荡荡漫过山间，像春日里漫山遍野的野花，温暖又炽热。他们眼里的泪光与笑意交织，凝成沉甸甸的情谊，让我这最后的旅程不再孤单。

悲怆的洋鼓与清亮的铜号，在山风中此起彼伏地呜咽欢鸣。那交织的乐声里，藏着未说出口的不舍，也盛着对往生净土的殷切祝福，似一支特殊的安魂曲，为我拂去尘世的最后一丝牵挂，伴我走向永恒的安宁。

1930年，贫苦与动荡交织的岁月，我叫徐有周，降生于徐洼这片偏僻村落。自此，我如同一株扎根于此的老树，历经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开枝、散叶，直至生命渐渐走向凋零。95载光阴，漫长得仿若望不到尽头，却又在回首间，短暂得如同白驹过隙。

我的母亲，是个命运多舛的可怜人。封建恶俗的枷锁无情地束缚着她，那双被裹成“三寸金莲”的小脚，不仅禁锢了她的行动，更将苦难的命运牢牢地系在了她的一生。早年丧夫，她独自带着我们兄弟三人，在那贫穷又愚昧的山沟沟里艰难求生。如今回想，那些岁月里，死亡的阴影如同不散的阴霾，时刻笼罩着我们，疾病的威胁、饥饿的折磨、他人的恶意算计，每一样都可能将我们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可我们最终能够幸存，除了幸运之神的偶尔眷顾，更多的，是母亲凭借着超乎常人的坚韧与智慧，为我们撑起了一片小小的、却足以遮风挡雨的天空。

1952年，成为了我人生的第二个重要转折点。经过艰难抉择，我决定立辞（过继）到同湾老伴的养父家。得知这个消息时，母亲心痛不已，卧床整整一周，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她的无奈与不舍，我全都看在眼里，可在那个贫穷到极致的年代，这或许是当时最好的选择。所幸，我们仍在同一个湾子，相距不过几步路。随着时间的流逝，伤口也在慢慢愈合。后来，我结婚生子，日子也渐渐有了盼头，生活开始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我只念了半年私塾，识得些字，会简单算账，在当时就算不得“睁眼瞎”了。年轻力壮的我，深信只要勤恳努力，不偷懒耍滑，人穷志不穷，就一定能摆脱挨饿受冻的日子。抱着这样的信念，我每日在山里砍柴挖树根，在田地里早出晚归。那些日子里，手上的老茧去了又来，血泡破了结痂，痂落又生新泡，手掌上的裂口愈合又裂开。可我从不抱怨，作为地地道道的农民，谁又能逃过这双手上的“勋章”呢？终于，多年的辛勤耕耘在1989年结出了硕果——我们一家告别了昏暗狭小的黑弄堂，搬进了路边红砖青瓦的新房。这，是值得我骄傲许久的事。

徐洼的山水依旧，春有新绿漫过山岗，夏有蝉鸣回荡溪涧，秋有金叶铺满小径，冬有白雪覆满屋檐，四季轮回里，岁月仿佛从未带走什么。而我的一生，也在这不变的风景里，平平淡淡地走过。

但若说还有什么值得我向世人诉说的，那便是我引以为傲的一双儿女。他们善良正直，心细如发，多年如一日地悉心照料，才让我得以安享高寿。不仅如此，我的里孙外孙更是旁人艳羡的谈资。知识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也为我的生活注入了新的光彩。晚年时光里，听闻他们升职加薪的喜讯，我满心欢喜；收到他们从远方寄来的精致点心，甜蜜在舌尖化开，更暖在心头。还有那些可爱的曾孙儿曾外孙儿，他们的一颦一笑，都让我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充满了等待与期待，满是不舍与牵挂。

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如今，我已走到生命的尽头。面对死亡，我没有恐惧，唯剩坦然。

我那苦命的女儿啊，莫要再为我哭泣。感谢你多年来将偏爱都给了我，往后一定要好好保养身体，向前看。鹏和燕玲有能力让你安享晚年，如此，我便能安心离去。

我那操劳的儿子，莫要再为我自责。谢谢你多年来的精心服侍，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可你却用行动打破了这句俗语，在我行动不便的日子里，给予我最温暖的守护。往后，一定要保重身体，耐心陪伴你的母亲。辉辉和小娟皆是善良孝顺的好孩子，你们以身作则，为他们树立了榜样，我也能放心地把你托付给生活。

我心爱的辉辉，你沉稳又有担当。记得那次，是你的坚持将我从死神手中夺回，让我又多了三年时光，得以亲眼见到虎头虎脑的曾孙小虎和灵芝（辰辰），看到家族生生不息的希望。如今，你又想拼尽全力挽留我，只是，奇迹难再。

我心爱的小娟，你善良又孝顺，给了我无尽的陪伴。那些你变着花样为我做的美食，至今还留着余温，暖透了我的心。春节分别时，你说清明会回来看我，原谅爷爷这次要失约了……

暮色漫过生命的长河，往事如流星坠入记忆的深潭。潮起潮落间，所有惊涛骇浪终化作掌心一粒细沙，归于寂静。

再见了，我最亲爱的人。这不是永别，而是换一种方式，在永恒里，与你们相依相伴。

我在天堂祝愿你们：长命百岁、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