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家屯的水碾房》

彭龍

晨雾未散时，车已过了清镇。公路在黛色群峰间时隐时现，盘过几处新辟的峰回路转，转过第七道弯，忽见天地豁然洞开——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正将金箔往云絮里抛洒，那艳色泼辣得很，直把春山新染的翠色都逼成了幕布。晨风裹着露水掠过车窗，恍惚间竟疑心是打翻了前朝贵妇的妆奁。

碾房原是藏在花浪深处的。灰白的石墙伫立在小溪边上，粗砺的石板顶倒像孩童抛撒的方木片，斜斜地瞧对岸的老柳树。三五个背竹篓的农人踩着露水走来，布鞋底蹭过青苔斑驳的石阶，惊起白鹭掠过水面，翅膀尖儿扫碎满溪的鎏金碎影。这光景叫人想起沈周笔下的水墨，墨色洇染处偏要缀几点鹅黄，平白添了些烟火气。

溪水清泠泠地漫过石槽，将碾轮推得吱呀作响。木轴上的纹路早被岁月磨得温润，倒似大伯铜烟锅里升腾的篆香层层包浆里裹着几代人掌心的温度。碾盘上零落着几片残瓣，忽而被水流卷着跳起胡旋舞，这般灵动的模样，倒比贵阳钟表铺里那些锃亮的齿轮更懂得时光的韵律。

脱了鞋袜涉水，凉意顺着脚踝往心尖上爬。水草在鹅卵石间舒卷，金灿灿的花影里浮着碧玉绦，许是哪个浣衣女遗落的丝带。对岸老柳垂着新抽的璎珞，柳梢儿正够着水面写狂草，写一笔"春"字，墨色就晕染半溪翡翠。碾房里忽地飘出山歌调子，沙哑的嗓子揉着水声，惊得花瓣簌簌落进竹篓，惹得背篓人笑骂两句俚语。

暮色渐浓时，炊烟从金黄的海子里浮起来。晚风将水车声搓得绵长，吱呀——吱呀——，应和着竹林深处斑鸠的咕哝。田埂上几个顽童举着风车疯跑，卷起的碎花扑簌簌落进溪中，倒像是织女失手抖落的云锦丝。不觉间衣襟已沾满夜露，却不忍拂去——这沉甸甸的水气里，分明浸着碾房檐角剥落的百年晨昏。

返程时山月已攀上东岭。后视镜里的金黄渐渐褪成青灰，唯有木轮与流水唱和的韵律仍在耳畔流转。想来五柳先生若在此停舟系缆，怕是要将武陵舟系在这石槽边上，日日听着春水碾碎光阴的絮语，再不作寻觅桃花源的痴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