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老人

<p class="ql-block">天还黑着,路灯却已经熄了。我立在阳台上,看那佝偻的身影准时出现在第二栋第一单元的垃圾桶前。她弯着腰,花白的头发在晨风中轻轻颤动,几乎要把自己折进垃圾桶里,只为了翻检那些被人丢弃的纸盒。这身影,总让我想起外婆。</p><p class="ql-block">外婆是在八十年代去世的。其实从我记事起,七十年代那会儿,她就已经开始拾荒了。那时候,一粒米掉在地上都是要捡起来的。她拾过废纸,卖过冰棍,种过菜,但凡能换钱的活计,没有不做的。后来日子渐渐好起来了,可外婆还是改不了拾荒的习惯。她说:"东西糟蹋了可惜。"</p><p class="ql-block">记得她总把那些皱巴巴的纸盒一个个抚平,用麻绳捆得整整齐齐。手上的老茧磨得纸盒沙沙作响,青筋凸起,像几条僵死的蚯蚓趴在手背上。八十年代的一个冬天,她为了捡散落的玉米粒,爬上一辆运粮车。司机急着赶路,催得紧,她跳下来时摔着了,就再也没能起来。我赶到时,她手里还攥着几粒玉米,黄澄澄的,沾了血。</p><p class="ql-block">眼前这位老婆婆,多像外婆啊。春末的风带着槐花的甜香,却吹不散她身上那股陈旧的气息。我开始有意收集家里的纸盒、纸箱,凡是能卖钱的,都归置在阳台一角。可一连几天,我起得晚了,总赶不上她。纸盒越堆越高,在晨光里投下歪斜的影子,像一座摇摇欲坠的纸塔。</p><p class="ql-block">今早在菜场又遇见她。春末的菜摊上堆着新上市的黄瓜,她却蹲在烂菜堆旁,正挑出半个还算完整的萝卜,颤巍巍地往布袋里装。褪色的蓝布衫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手背上褐色的老年斑在晨光中格外显眼。我上前说:"婆婆,家里有些纸盒,您要么?"她抬头,浑浊的眼睛里先是警惕,继而亮了一下,就像外婆当年看见我带回好吃的时的眼神。</p><p class="ql-block">她跟着我到了楼下。春末的杨絮在空中飞舞,落在她稀疏的头发上。我喊她站远些,将积攒的纸盒一股脑抛下去。那些纸盒在空中散开,像一群白鸽突然获得了自由。她忙不迭地去接,佝偻的背脊弯得更低了,几乎要贴到地面上。她笑起来,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连声说着"谢谢",声音沙哑得像揉皱的牛皮纸。</p><p class="ql-block">我看着她捆扎那些纸盒,动作比外婆还要熟练。忽然想到,这些纸盒会变成几个硬币,硬币会变成半碗热汤,热汤会变成她活下去的气力。这样的循环,在她生命中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初夏的阳光已经开始灼人,照在她青筋凸起的手背上,那些蜿蜒的血管像是大地上干涸的河床。</p><p class="ql-block">外婆走的那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到了我们那个小镇。可她到底没能等到真正的好日子。她攥着的那些玉米粒,后来被邻居家的鸡啄食了。鸡吃得很快活,完全不知道这几粒玉米的代价。</p><p class="ql-block">此刻,老婆婆正背着那捆纸盒慢慢走远。她的背影在晨光中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了拐角处。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外婆临终前说的话:"人啊,就像这些纸盒,用完了就被扔掉了。"但此刻,这些被抛弃的纸盒正在老婆婆的背上,重新获得了价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