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报的记忆

颜世亮

　　两天前新闻里看到，今年5月1日起，杭州电信全面停止电报业务。在这之前，杭州和北京是我国最后两个保留电报服务的城市，眼下就剩北京了。

在古代，人们的长距离信息联络是靠人跑送、骑马送、驾船送，或者信鸽、信狗等等。在没有电信的年代，收到远方信息非常不易，自古民间就有“家书抵万金”的说法。

马拉松赛跑，就是源自靠人跑步传递信息的真实故事。希腊的雅典军队在马拉松平原上与波斯军队鏖战，雅典人殊死拼搏，以少胜多，艰难取得胜利。为了将捷讯尽快传回雅典，长官派了一名士兵火速赶回。士兵一路狂奔40公里将胜利消息送达，雅典全城沸腾，士兵却因极度劳累气绝身亡。为了纪念这位英勇战士的壮举，希腊人每年都会举行一场从马拉松平原到雅典的长跑比赛。渐渐地，马拉松赛跑演变成风靡全球的体育赛事。

电报发明于19世纪30年代，开了用电通讯的先河，这是人类向工业社会迈出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步。电报机——电话——传真机——网络4G5G……从此电信发展日新月异，改变了人们的生活。

1825年全球第一条铁路在英国诞生，迫切需要一种不受天气影响又比火车跑得快的通讯工具。此时，发明电报的硬件诸如：电池、铜线、电磁感应器等已经具备。于是，第一套有线电报装置应运而生，很快在铁路通讯中获得了应用。

早期电报只能利用有线电流，传递信号必须有铜线连接，所以只限于距离不太远的陆地使用。直到使用了海底电缆，才有了越洋通讯。进入二十世纪，随着科技的突飞猛进，人们发现无线电磁波也可作为信号载体，开始使用无线电拍发电报，电报业务领域大为拓展。

最初的电报，是靠报务员敲击电键将内容以电信号发送出去，接收方再将电信号记录下来并还原成内容。在外行耳朵听上去千篇一律的“嘀嗒”声，其实大有乾坤。

“嘀嗒”是模拟电报的声音，“嘀”表示短促音，“嗒”表示长音，用字符显示就是“.”和“-”。把“嘀”作为1个时间单位的话，“嗒”相当3个时间单位。这一短一长的一点一划可形成各种排列组合，加上字符间的短停顿、词之间的中等停顿以及句子间的长停顿，可以把字母和数字转换成编码电信号。

电报编码需要一套规范的系统，这就是1837年美国人发明的莫尔斯电码，也叫做“摩斯密码”。用点、划两种状态各种组合，精准表示26个英文字母以及10个阿拉伯数字。简单清晰，二义性小，不容易产生歧义。

比如字母：

A： .- （点 划）

B： -… （划 点 点 点）

C： -.-. （划 点 划 点）

再如数字：

1： .----（点 划 划 划 划）

2： ..---（点 点 划 划 划）

3： …-- （点 点 点 划 划）

了解了摩斯密码，发现它不仅仅只能用在发报机，还可以别的方式传递。比如用灯光——

SOS，是国际通用的求救信号，摩斯密码为: ••• --- •••。我们把长亮作为 “-”，短亮作为“.”，那么就可用手电筒揿按开关发求救了。具体方法：

短亮 暗 短亮 暗 短亮 暗 长亮 暗 长亮 暗 长亮 暗 短亮 暗 短亮 暗 短亮。

简单说就是: 三短、三长、三短。

影视片里，见过有囚犯用敲墙方式跟隔壁狱友联系，用的也是摩斯密码。敲墙很难区分声音长短，但变换敲击方法可加以区分，比如用指尖和手掌敲打，声音是不同的。更神奇的，还有潜伏在敌营地下党在审讯室和被捕同志用眨眼睛传递信息……

当然，能使用这种方法的，一定是深谙摩斯密码的老手。

摩斯密码的套路适合拼音文字，像英文字母只有26个，德文字母30个，意大利字母仅21个。虽然文字不同，但都是以这个系统为基础来发展的。

中文是方块字，单一汉字就是基本单位。且不说汉字总计数万之巨，常用的也不止3000。指望靠点和划两种元素的不同组合码代表浩瀚的不同汉字，显然不可能的。

中国最早出现的中文电报编码，叫“四码法”。据说在1873年，由一个在华多年的法国人依据《康熙字典》的部首排列方法，选了数千个汉字，编撰成《电报新书》。不久郑观应对此书进行了改编，易名《中国电报新编》，风格上更适合国情民风。此后近百年，这套“郑氏四码法”一直是我国电报编码沿用的系统。

四码法就是用阿拉伯数字来对应汉字，每个汉字由4个数字的组合表示。4个数字上限是9999，电报用字绰绰有余，不会重复。又因是用4个码组成一个语素，故而中国电报也被叫做四码电报。

电报四码法和查字典用的四角号码检字法听上去有点像，其实没什么瓜葛，两者风马牛不相及。后者是上世纪20年代才由王云五先生创立的，晚了差不多得有50年。

用四码法给数千计的汉字编码，看似是庞大且繁复的工程，其实不然。工程大不假，但并不复杂，因为设计这套系统没什么特别玄机，只是流水式机械操作。以hai音为例：

孩：电报码为1326

海：电报码为3189

骇：电报码为7480

亥：电报码为0075

显然四码法把一个汉字和4个数字搭配没什么规律可循， 或许只跟偏旁有些许联系，基本随机的。这样无序的组合排列，靠脑子记住就非常困难。因此报务员手边一般都备有编码书，以便随时翻查。当然时间久了熟能生巧，熟练的报务员每秒能打1个字的编码，快的1分钟可超过90个。

电报流程大致是这样的：先是信息编码，即发送者根据汉字电报码对照表，将汉字转换成电报码；然后是信息传输，就是通过电报设备将电报码发送出去；最后就是信息解码，接收者根据电报码对照表，将抄录到的电报码译成汉字。

世界上第一封电报是塞缪尔•莫尔斯从华盛顿通过电报导线发到相距64公里的巴尔的摩，他就是摩斯密码的发明者。电文是 “上帝啊，你创造了何等的奇迹”，原话引自《圣经》。

电报的出现，实现了人类能够瞬间远距离传输与交换信息的需求。由于需要通过编码和相应的电处理技术耗费人工，再加上前期投入高昂和传送速度有限制约，造成运作成本较高。

电报业务是以字数计费的，价格昂贵，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人们拟电文惜墨如金，力求言简意赅，字数锱铢必争。为节省字数，美国人常采用缩写，譬如用“GM”代表早上好；用“stop”（停止）当句号使用，因为这个词表示一个句子结束，在电报里是不收费的，而标点要收费。

全世界最短的电报，是法国文学家雨果发出的。1862年，他写完小说《悲惨世界》，将书稿打包寄给出版社。若干天后，他着急想知道情况如何，就给书商发去电报询问，电文只有一个标点“？”。 聪明的书商心有灵犀，旋即回复：“！”。一切尽在不言中，雨果于是放心。

我国也曾有过些有趣的故事。

章太炎为了证明文言比白话有优势，就拿拍电报举例：若用白话“爸爸死了，快点回来呀”，电报费不菲；但用文言只须4字：“父亡速归”，花销省下过半。

另有个相反的例子：胡适在北大讲课，颂扬白话文，有学生起立质疑。胡适没有正面回应，而是说近日接到行政院邀请自己去任秘书，正准备发封电报回绝。他让学生以此为例，用文言文拟一封推辞电报。其中一封用字最少，电文如下：“才学疏浅，恐难胜任，不堪从命”。胡适听罢呵呵一笑，转身在黑板大笔一挥：“干不了，谢谢”。

半个世纪前，在我国民间拍电报是蛮奢侈的事，普通老百姓极少问津。那时电报每个字3分5厘，到1983年起涨到7分，后调到1角2分。从1992年开始，正式定格为每字1角4分，再没变过。

拍电报除电文外，标点也和字同价，收件地址和收件人名字则对折算。电报10个字（包括地址收件人）起步，不足10字按10字收费。拍电报还可以加急，加急电报会被优先处理和传发，目的地收报后也会立即派送。加急需要额外增加费用，一般是在总字数上加1，再翻一倍计费。

我第一次发电报是在1979年3月，对越自卫反击战刚从前线撤下，着急想给家里报个平安。但部队马不停蹄一直都在路上，根本没机会找邮局。一直到了个旧市的大屯，才有了短暂休整机会，我迫不及待请了假跑出去找邮局。

大屯是公社所在地，相当一个乡镇，通过打听找到了邮政所。虽然简陋，却也五脏俱全，居然还能打长途电话，可一了解后就放弃了。首先，云南和浙江相隔数千公里，电话需要多次转接，两个小时也不一定接得通，时间不允许。再者囊中羞涩，我口袋里只有1张5角纸币和几枚分币，付1分钟话费都不够。

无可奈何，只能沮丧地选择寄信。信得十多天，即便加2分钱寄航空信也至少要1周。我正准备掏钱买信笺、信封、邮票，邮政大姐已看出端倪，她善解人意地推荐我发封电报。

原来大屯离个旧城二十多公里，每天上午个旧邮局都有车子过来，送来信件、包裹和当天的报纸，并把要发送的东西带回去。大姐告诉我，电报单这里就能填，明天带到市里就可发出去。她问我家是否在城里，我说是的，于是大姐语气坚定地说道：“后天可以收到！”

了解了价格，知道可以承受，不禁大喜过望。填写好地址收件人姓名后，我不假思索，写下电文：我已回国。

放下笔，觉得哪里不妥。拍电报是为报平安，单说“回国”，只表示还活着，我娘肯定还会担心是自己走回来的还是被人抬回来的。犹豫了一会，咬咬牙又加了两个字。电文：我已平安回国。

事后了解，金华参战人员中，我是最早把消息发回家的。我娘欢天喜地将消息散播了出去，无意中却让一些战友的家长开始焦虑了……据说有个别心大的战友，像没事人似的，等部队安顿下来才慢悠悠地寄出一封8分钱的平信，硬生生让家人多悲伤煎熬了好多天。

其实在这之前，我对电报、电码这些就有些了解。我刚当兵在炮兵指挥排，担任计算员。火炮射击受弹道气象影响，射表是把1个标准大气压、气温4摄氏度且风速为0作为基准，准备射击诸元就要根据实际风向、风速、气压、气温等调整标尺。比如气压高，要加标尺，反之则减。因为气压高空气密度就大，阻碍炮弹飞行；气压低空气稀疏，容易误远，故要依据相关参数修正。

实弹射击前，气象信息是以电报码形式传递过来的，要求我们从数十组4位数字码中撷取所需的气象数据。作为炮兵指挥兵，我们能看懂的也只有气象信息电码。

新兵专业培训，电台兵和我们在同一个集训队。他们训练时背着电台，戴着耳机，手持报话机，头顶摇曳着天线……一个个都像“向我开炮”的王成，酷毙了！ 酷的确很酷，但我还是由衷同情这些兄弟，因为他们的训练实在枯燥无趣。

电台兵学的就是报务，工作就是发报、收报。七十年代已经不用敲电键了，可以直接用嘴报数字码，接收的也是语音电码，所以也叫报话员。背密码是他们每日训练雷打不动的科目，日复一日，天天如此。相比民用电码，军用密码字数是少许多，但为防止被破译，编排上更杂乱无章。更要命的是，即便是背下了也并非一劳永逸，说不定哪天又更换新的密码，一切又重头开始。

如果让我来背估计会崩溃的，因为我实在不擅长记忆那些抽象的东西。记住自己的身份证号码，我花了差不多20年。

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进入了电报业务最辉煌时期。商品经济发展，人们快捷联络沟通需求大大增加， “中文电报译码机”的问世及使用，也让邮电局有条件提供更优质的服务。还有一个原因，电报可以作为凭证，因为电报需要收件人签收，而电报内容邮局有存档，有案可稽。

据说当时杭州武林门的营业厅，每天收发电报多达1000多份。

到了九十年代，电报业务又有新的拓展，开办了礼仪电报、请柬电报等等。追求时尚的客户会用电报发送问候，传递祝贺。记得我刚调杭州的那些年，每逢教师节，都会收到几封花枝招展的礼仪电报。

在杭州电信陈列馆，，有一台从1883年就开始使用的电报机。金华起步要晚些，1903年开办电报业务，1931年金华才有了第一部手摇电话机。如今人人都有手机，网络无死角覆盖，图片传递、视频聊天……

社会在发展，电信技术不断更新，电报作为一种初级阶段的电信方式，被替代自然是免不了的。听新闻说，当杭州电报业务将终止的消息一发布，沉寂已久的电报营业柜台突然热闹起来。拍电报者络绎不绝，其中不少是自己拍给自己的，只为留个念想。

有急事发电报，曾是前辈们的时髦做派。

我们这代人，电报还剩有点遥远的记忆。

至于年轻人，电报恐怕只能算一个古老的传说了。

颜世亮

2025年5月3日於杭州桥西

说“坐”

穿小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