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游东湖——张献忠

张献忠

循地铁芳踪至梨园站，随人潮漫出闸机。未及抬首，热干面的油润鲜香、豆皮的焦酥浓香已窜入鼻腔。步移景换，槐荫筛下的碎金里，九曲回廊早被人潮填满——或执竹签朵颐的饕客，或举镜头捕光的游者，竟在廊柱间蜿蜒成斑斓织锦。这哪里是出站通道？分明是一座行走的荆楚风情馆。

梨园通道的转角处，鏊子上旋转的黄金罗盘正迸发新麦焦香——煎饼果子的江湖气裹着甜面酱，化作孟夏熏风里的味觉信使，与廊檐垂落的汉绣香囊缱绻相缠。

忽见楚地斜阳漫过落地窗，将书亦烧仙草的长队浇铸成蜿蜒的翡翠璎珞。少男少女鬓角跃动的槐花步摇，原是廊外古树透过雕窗赠予的碎金聘礼。素宣杯壁沁出泠泠霜痕——那印着云梦泽碧波的环保纸杯，盛着碎冰叩击红豆芋头的节奏，将吸管吮啜的市井声喧，谱成了楚辞新调。

游东湖，吃鱼匠。东湖的鱼有那么好吃吗？

四个金灿灿的火锅炉子刚摆上桌，像小太阳似的烤得人脸颊发烫。铸铁平笛锅还在厨房咕嘟作响，麻辣香气已经钻过门帘，勾得人直咽口水。麻利的服务员端着调料盘穿梭，瓷碗碰出叮当响，菜单上的武昌鱼图片都快被盯出洞来。落地窗外，东湖的游船正慢悠悠晃过，可谁顾得上瞧？满屋子眼睛都盯着后厨那扇晃动的布帘，就等着那生铁平底锅铿然镇上猩红炭炉的瞬间。

铸铁平底锅"滋啦"一声架上炭火炉，焦香的鱼皮炸开金红铠甲，泡椒像小地雷埋在洋葱堆里爆香。白烟卷着炭火气直冲脑门，熏得人直流泪——这哪是烤鱼？分明是刚从赤壁火攻战场捞出来的战利品！

剁椒镶在焦脆鱼背上，魔芋结吸饱了红油，香菜叶在热浪遍跳迪斯科。服务员刚喊"小心烫"，七八双筷子已架成攻城梯，就等着撕开这香辣味的烽火台。

看得刺眼睛、流口水的“鱼匠”海报。

焦急等待的顾客

正午的武汉，太阳都能把柏油路晒出辣椒味！“鱼匠”对面的麦当劳也蹭流量了！——巨幅广告牌上，金黄

M字logo竟泡在红油里，巨幅广告画上写着："麦辣！” ”手工裹粉，有鳞魂！"好家伙，这是要和对门的"辣椒鱼匠"拜把子？还是老麦偷吃了武昌鱼，连炸鸡都要带点江湖气？玻璃窗里穿中式工作服的小姐姐端着麦辣鸡翅，窗外湖面荷叶田田，这混搭比热干面配卡布奇诺还带劲！

跟着如织的人流慢行，便见远处高悬"东湖赶海 寻宝乐园"八个大字。

看！绿道突然蹦出座彩虹动物园！荧光绿鸵鸟顶着爆炸头，亮黄鸭鸭扭着肥屁股，粉红公主裙摆能装下三个娃，宝蓝鸭嘴兽像从动画片里逃出来的。两米五的毛绒巨人摇摇晃晃像会走的大楼，哼着"咿呀哟"走调歌，后面追着一串尖叫的"小尾巴"。有个穿奥特曼T恤的男孩死死拽着鸭屁股绒毛，他爸边拍照边喊："莫把别个裤子扯落了喂！"

待惊觉相机存储将满，恍然抬首——粼粼波光正穿透雕花漏窗，在饕餮长廊的石板地上洒下粼粼金斑。原来湖风早已携着荷香，将这场市井盛宴谱成了水墨长卷的起笔。忽而懂得，这蒸腾着烟火气的长廊，恰似东湖精心编排的沉浸式开篇：以舌尖百味为引，教人在唇齿留香间，徐徐踏入"十里湖光接素夏"的深远。

东湖的绿是往人衣襟里钻的。枝桠在头顶织出密密的网，漏下的光斑沾在绣球花瓣上，转眼又被蝴蝶衔了去。踩着青砖小径往深处走，忽然被一脉水汽牵住衣角——原是撞见了湖。

• 琉璃镜样的湖面，柠檬黄、薄荷绿的游船正把阳光切成碎金。大手握小手，攥着塑料桨扑腾，情侣的船桨却搅碎漫天云霞。桨板起落似蜻蜓点水，只听得"哗啦——哗啦——"，连浪花都比楚式屏风上的仙鹤还优雅。

桨板起落似蜻蜓点水，只听得"哗啦——哗啦——"，连浪花都比楚式屏风上的仙鹤还优雅。隔岸飘来烤鱼香时，整片湖面突然成了编钟纹样的保鲜盒，把这份清凉妥帖藏好，生怕被饕餮长廊的麻辣交响曲偷了去。

湖面蒸着淡青的雾，芦苇荡里悬着几簇未开的白絮，像谁家女儿遗落的银簪。

最惊心是那些荷叶，层层叠叠挨着水皮生长，倒像是湖水自己生出的鳞甲。风起时，褐色的叶背忽然翻卷上来，仿佛千百只水禽齐齐振翅。我当真以为是野鸭在叶底嬉戏。

直到某片荷叶刚被风掀起半寸，又被涟漪按回水面，倒像顽童偷尝了蜜糖急急缩回舌尖。

忽然记起儿时在邻家荷塘，总把漂萍错看作浮动的翡翠，待要伸手去捞，却惊散一池星子。原来误认里都藏着未凿的天真，如同此刻，明知是荷叶作祟，偏要觉得是湖水在呼吸时露出了柔软的肚皮。

那些褐色的叶背仍在水面起起落落，倒比正午时更似凫水的禽鸟了。或许该学古人"留得残荷听雨声"，可我偏要守着这满湖的误会——毕竟世间至美，多半在似与不似之间。

树影在石径上筛金漏银，我倚着老柳数那些错认的瞬间。

斜阳将石磨山煨成琥珀色，归鸟掠过碎金点染的湖面。

我循着归路徐行，树影在衣袂间流淌成水墨。

那些被风掀开的褐叶仍在身后起落，恍若千百只未及道别的野禽。

东湖只赠我半日辰光，却将半卷宋人写意揉进了行囊。

——原来最深的印记，总藏在惊鸿一瞥的误读里。

暮色漫过芦苇时，最后的荷浪忽然翻出碧色，恰似临别时欲说还休的回眸。

当归鸟掠过时惊起半湖荷浪。褐羽化作碧波的瞬间，我轻掸衣襟上未干的水雾——再会啊东湖，待你误将新荷认作白鹭时，我再来读这满湖的谜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