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遍青山人未老

楊晓群

千寻直裂峰，百尺倒泻泉。

绛雪为我饭，白云为我田。

这是中学时代读到的唐朝诗人孟郊所写的《送萧炼师入四明山》的诗句。四明山是我的家乡，所以印象特别深刻。四明山位于浙江省东部的宁绍地区，跨越五个县市区，有龙虎山的气势壮观，兔耳的怪石灵秀，青山碧水，各种鸟兽出没其间，生态环境十分优越。

当我年轻时第一次登上那烟霞纠结、岩石嶙峋的峰头，放眼望去，层峦叠嶂，山奇水秀。不但看到了孟郊诗中所赞赏的“千寻直裂峰，百尺倒泻泉”的自然景观，也看到了“绛雪为我饭，白云为我田”奇异诗境。

以我二十多岁上下的文才，面对美景，纵然诗心大发，亦断然吟不出“振聋发聩”诗句，只能欣欣然、陶陶然的心中自叹一番，然后默然回身，未必有把诗作亮出来的勇气。

然而我一向认为，人活在世上，要有大胸襟、大眼界。有了这两点，才有可能产生大格局、大气象。而家乡的四明山，则给了我这种可能。在幽深的峡谷里我们可以练气蒸霞，在崔嵬的峰巅上我们可以引颈四顾；在白云之上安顿我们的飘逸，在清泉之中洗濯我们的情怀。

同样一座四明山，它既能养育铁血男儿、救世英雄，又能培植禅风道骨、尘外神仙。侠气与文藻相得益彰，入世与出世并行不悖。这就是四明山，人的故事即峰峦的故事，当下的平易即后世的神话。

我见青山多妩媚，

料青山，见我亦如是。

南宋大诗人辛弃疾行旅江南写下的诗句，最为恰当地表现了人与自然的相亲相悦。每次我走在姚城大地，面对绵延起伏的峰峦沟壑，心中便生出无尽的眷念。

中国地大物博，名山众多。在山的圣殿里，它们都是卓然独立。我们可以偏爱某一座山，但不能因此而轻侮别的山脉。二十多年来，我的足迹踏过了太多的名山。但是，每当我一次次踏上四明山的时候，耳畔总会想起毛主席雄奇豪迈的诗句：

踏遍青山人未老，

风景这边独好。

我爱我的家乡。我有太多的理由，证明四明山“风景这边独好”。它既是山水的，也是人文的；既是雄浑的，也是清丽的；既是水彩的，也是淡墨的；既是交响乐，也是小夜曲。

试想一下，如果有这样一座山，它的盘旋曲折的山道上既驰过英烈的战马，也走过大儒的芒鞋；它的蓊郁的山谷与青青的田畴上，千百年来，吸引无数文人墨客慕名游胜。

唐代大诗人李白、刘长卿、皮日休等曾为此地的山景美色纵情歌唱；革命战争年代这里是浙东革命圣地——“小延安”，诞生出无数革命志士。巍巍四明，他的山水风光并不足道，却以其不朽的历史功绩芳泽后世，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承认它的独特性呢？

　 千尺为形，百尺为势。四明山的形与势总是展现出天造地设的妥帖。它没有像张家界那样彰显鬼斧神工的艺术，也不会像九寨沟那样经心构造童话的世界。它向我们展示的更多的是生动活泼且又温婉如牧歌的人间景象。

小时候，仲夏的夜晚，老人摇着蒲扇向我讲述人与自然的关系：“山厚地厚人忠厚，山薄水浅人轻浮。”在心智未开的童年，我并不能理解这两句话的意义。

但是，当我脸上的酒窝渐渐消失，满头的青丝夹杂了花发，并经历了20世纪70年代的大动荡80年代的大变革与90年代的大发展之后，当我有资格说：“涉世日深，阅人无数”这八个字之后，我才真正理解了那两句话的意义。

人永远在模仿自然。大自然有鲜花，人有笑语；大自然有雷霆，人有咆哮；大自然有风霜雨雪，人有喜怒哀乐。四明山也算是地球上的高寿的山脉之一，它的美早已从外形走向了内心。

对于鹤发童颜的老人來说，美不在容颜而在于气质，而气质则是学养与阅历的结晶。这两者，四明山都不缺。山的厚重养育了它的子民的厚重。在它的千峰万壑中，在它河流蜿蜒的地方，千百年来，走出了多少政治家、军事家、哲学家、科学家、艺术家、经济学家啊！

人才辈出是四明山历史常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每一个朝代，四明山都会为中华民族养育出一批批推动历史前进的精英。

　　四明山有时候很浓烈，像四月如火如荼的杜鹃花；有时候很恬淡，如三月蒙蒙细雨中的茶烟；有时候它很灿烂，如重阳节后饮过霜花的簇簇红叶；有时候它很萧瑟，像深雪中匍匐在瓦脊上的炊烟。

古人讲，30岁学世间法，60岁学山间法。这就是说，一个人到了30岁，就应该离开家乡，走到更广阔的天地，投入到沸腾的生活建功立业；到了60岁，他应该回到山中，在童年的家园中颐养天年。

今天这个时代，生活形态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切的路通向城市，回到家乡的人越来越少了。但不管怎样，心中的家乡应该永远存在。我爱天下所有名山，但是，我更爱我的家乡四明山。生活在山的家族中，我感到充实。所以，我喜欢毛主席的诗：踏遍青山人未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