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涵碧园记游

沈树超

时值五一假期，扬州城却早早入了夏。我踩着32℃的骄阳踏入涵碧园，迎面撞见一帘碧水。汗珠未及滚落，已教曲廊下的穿堂风卷了去。这处由三笑集团旧厂房涅槃而成的园林，正以冰肌玉骨的清凉，吞吐着工业遗址的热烈血脉。

白墙黛瓦的入口处，两株老梅斜倚漏窗，花瓣簌簌如雪。转过照壁，忽见叠石垒就的假山吞吐云雾，一匹银练自青崖跌落，水汽裹着苔藓的腥甜漫过石阶。园林匠人巧借地势，将旧厂房的钢筋铁骨化作峰峦叠嶂，车间轨道幻作曲水流觞。我忽然懂得"叠山理水"四字的玄妙——这园中每块太湖石都曾见证流水线的轰鸣，如今却在芭蕉影里静听昆曲悠扬。

沿九曲桥深入腹地，民国街市的胭脂色撞入眼帘。青石板路上，汉服少女的广袖拂过"三笑牙粉"的旧招牌，黄包车铃铛声里混着抖音直播的轻快节奏。最妙是转角处的牙刷博物馆，牛骨猪鬃的老物件躺在玻璃展柜里，与墙外满园春色互为注解。当看到初代打眼机的铁臂与窗外嶙峋假山形成奇妙对话，忽然惊觉：所谓工业遗产活化，原是让钢铁开出花来。

晴光园的一池睡莲教我驻足良久。水面倒映着钢结构改造的飞檐，锦鲤从民国商铺的幻影中游过，衔走几片魏晋风流的浮云。池畔丹叶园虽未至枫红时节，但工匠特意移植的鸡爪槭已吐出焰色新芽，与知味阁前的岁寒三友遥相唱和。穿行在移步换景的廊庑间，总能与惊喜劈面相逢——或是蜡像师傅正在复原八十年代的注塑车间，或是昆曲水磨腔突然从假山洞穴里飘出，唱碎一池琼瑶。

最难忘却在涵园书阁小憩时，透过冰裂纹花窗望见的奇景：当代艺术雕塑从明清式样的月洞门里探出头来，自动牙刷生产线在园林沙盘上蜿蜒成新的水系。穿堂风掠过文创市集的油纸伞，送来牙刷博物馆里的讲解声："从猪鬃到竹炭纤维，我们走了九十年..."这一刻，我终于触摸到这座园林的魂魄——它把车床的冷硬化作流水的温柔，让钢与火的故事在亭台楼阁间生生不息。

这座园林终究是特别的：它不似个园以竹称奇，不似何园以廊取胜，却以牙刷这种最日常的物件为锚点，将四百年造园智慧与百年工业文明酿成醉人的鸡尾酒。当最后一道夕照掠过牙刷博物馆的玻璃幕墙，我忽然看见自己的影子叠印在那些老机器上——我们都是时空的旅人，在这座冰与火共生的园林里，找到了安放记忆的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