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流不出的眼泪（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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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父亲于重症监护室的最后两日，母亲突然返家，只抛下一句：“医院的事，你俩处理。”

自父亲住院起，母亲便似扎根病床边的老竹，任凭风雨如何肆虐，始终固执坚守。我们兄弟俩劝她歇脚，她总摆摆手，鬓角银白轻晃：“你爸睁眼看不到我，心里没着落。你们忙你们的。”偶尔拗不过，她才回家打盹，心却在医院，电话里满是牵挂：“输液管跑针没？你爸夜里咳嗽没？抗排斥药按时吃了没……”天刚亮，她就提着保温盒到病房，边忙边数落我们照顾不周。

第三天，医生告知父亲撑不住了，若接回家，医院可安排救护车，但仅保途中平安。

回到家，母亲面色灰白，神情木然，僵立在客厅。见我们抬着担架进门，她低头缓缓挪向阳台。我们将父亲安置在床上，拔掉氧气，他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如凋零的树叶般没了气息。

我们把消息告诉母亲，她望向天空，眼神空洞，嘴唇颤抖，千言万语哽在喉间。眼眶红得似番茄，泪却流不出，眉头紧拧，额上纹路格外突兀，肌肉抽搐几下，只化作一声悲痛叹息。她像失了魂，呆呆站着。

突然，她转身朝屋里跑，尖锐声音划破寂静：“后事你们处理！”我们原以为她会冲进父亲房间，最后看他一眼，继而痛哭宣泄。可她径直掠过父亲的房间，一头扎进里屋，“砰”地关上房门。我们呆立当场，满心茫然，不知如何是好。或许她只是想独自舔舐伤痛，在那方小小的天地里，与回忆和痛苦默默相伴。

哥哥去父亲房间操持后事，我来到母亲房中。她呆坐在床沿，脸色灰白，仿佛世界崩塌。她摆手说：“你去帮你哥，我没事。”我担心她胸膜炎的旧疾复发，劝道：“姆母，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可她只是呆坐，悲伤早已漫过泪水能承载的界限，只剩欲哭无泪的空洞。

父亲和母亲1958年在杭州胜利造船厂相识，那年他们17岁。两年后结婚。母亲对父亲，不只是爱，更多是崇拜。他俩都只念过小学，父亲却靠函授拿到大专文凭，写得一手好字。父亲犯过错，母亲总是耐心相劝，满眼爱意与宽容。父亲生命最后十五年很艰难，先是尿毒症，做两次肾移植，最终没敌过肺癌，于2008年7月8日离世。这些年，父亲近半时间在医院，母亲一直悉心照料，坚持不请护工。

料理后事那几天，母亲九个兄弟姐妹来了六个，见到母亲目光呆滞，往日的热情消失于无形，都劝道：“二姐，你哭吧，大声地哭出来。”母亲在家排行老二。但是，母亲如沉默冰山，一言不发。她总在深夜擦拭父亲的相框，反复折展泛黄信件。五七那天，按风俗要给父亲烧衣服，母亲却坚决阻止：“衣柜里的东西，一件都不许动。”家人苦口婆心地解释，她根本不听，脸涨得通红，大喊：“你们不懂，他回来要找不到……”话未说完，已跑回房间，锁上门。

丧事办完，客厅挂钟永远默默地停在十点二十五分——父亲走的那一刻；床头柜闹钟仍定在五点——母亲往日准备父亲早餐的时间，闹铃响时，她总会对着空荡荡的厨房发呆。

她不能接受父亲离去的现实，认为父亲仍活着，只是去出了一趟远门，总有一天会回来，乃至丧事办完后，晚上总是梦见父亲出现在床前，西装革履，拎着一只公文包。慢慢地，母亲被失眠的恶魔缠身，只得以靠安眠药睡觉。

流不出的泪，在母亲心里化作酸涩暗流，侵蚀着她，她不幸罹患抑郁症。家里挂满父亲照片、书法，她常对着发呆，眼神空洞迷茫。她的世界崩塌，变得敏感脆弱。邻居问候，她没好气回怼；亲戚帮忙，她大声驱赶。她把自己封闭在回忆里，抗拒外界。

我们心疼母亲，想带她散心，她固执拒绝：“你爹回家咋办？”我们带她四处求医，病情却时好时坏。专家建议，让她离家，换个环境，离开那个伤心之地。于是，我们把她送进城里最好的养老院。

起初，母亲还算平静，常一人在角落发呆。没过多久，对父亲的思念决堤。她情绪爆发，一定要我们把父亲的照片和书法拿到养老院，否则就离开养老院，回家。我们担心加重她病情没答应，她跟我们大吵，满是委屈愤怒。我满心期盼着，她能像我和哥哥小时候闯祸，被父亲高高扬起的手掌落下时，她会因心疼我们，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哭，以此来阻止父亲。但是，她还是没哭，眼眶红了，泪却始终没落。

父亲离开的十七年里，母亲每天仍会在餐桌上多摆一副碗筷。那些未落的眼泪，早已凝成她鬓角的霜雪，融进她反复摩挲的相框纹路里，也渗进每个黄昏时她望向门口的眼神中。她守着这份爱，在回忆与痛苦中徘徊，那流不出的泪水，是她对感情的无声祭奠，也是岁月里最绵长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