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赋

一懒无鱼

孟夏之初，檐角风清。偶见一文，曰何为家？余倚南窗而望，浮想联翩，见苔痕侵阶，新绿缀牖，忽念及家中光景，遂援笔而赋之，献丑于此。

家者，非独梁栋之属。其始也，或起于一椽之庇，一灯之暖，渐成烟霞栖止处。晨晖初透时，瓦当承露如缀玉，竹帘半卷，可见母氏治羹，铜壶沸响惊宿雀；父执卷临案，墨香与粥气共萦梁。小儿扑蝶过廊下，襟角沾得槐英碎，此中动静，皆成画轴。至若午阴移壁，蝉声织梦，祖父于老藤下理旧书，纸页翻动如闻时光簌簌，祖母以彩线穿莲心，针脚密处藏经年故事——斯时也，日影迟迟，恍若停驻于青瓷碗沿，任浮世滔滔，自在家山之外。

及夫暮色合，檐角悬月如钩。灶火明灭间，晚膳初陈，琉璃盏中盛新漉之酒，粗陶盆里贮刚摘之蔬。兄弟围坐，论及少时顽事，笑响惊落庭中桂；姊妹对烛，细理鬓边簪，眸光映得灯花颤。忽有骤雨叩窗，急如珠跳玉盘，俄而檐溜成帘，穿破一庭暗，却见池中菡萏承露，恍若素衣仙子立银塘——此夜虽风雨相催，而户牖之内，温言相接，竟使凉意皆化春温。

至若三秋既深，檐马叮咚。晨霜敷瓦，父整篱边菊，以旧瓮贮新酿；母晒冬衣于檐桁，棉絮饱吸秋阳味，小儿攀枝折枣，红实落瓦作脆响。夜则月满中庭，清辉流地如积水，祖父置胡琴于石几，弦音起时，惊飞栖鸟，却见邻翁扣门，携半壶新焙之茶，共话桑麻。斯景也，不须金樽华宴，只此菊影、琴音、茶烟，便胜却人间无数。

若值隆冬雪夜，火塘初燃，松木噼啪吐赤焰，映得四壁俱暖。母以铁釜煨山药，香气漫过雕花槅扇；父取冻砚呵墨，为邻人书春帖，笔锋过处，雪光皆映朱痕。小儿围炉呵手，看炭火星子飞作流萤，忽闻犬吠柴门，知是远客踏雪至，急添杯盏——此时窗外千门俱寂，唯此庐之内，火光摇红，话声绵远，竟令严寒亦生暖意。

家之妙者，在乎光阴流转而情愈深。檐角铜铃，记取多少晨昏；阶前石板，磨尽几辈春秋。旧物如新：樟木箱中，藏祖母之绣鞋，针脚间犹见芳华；檀木匣内，贮祖父之怀表，滴答声里俱是流年。每至风雨夜，听瓦漏如诉，便知此身虽微，却有千般护持；逢着佳节时，看堂前燕归，方晓天涯虽远，终有一心所系。

或谓家山何处？不在云深雾锁，而在方寸之间。是故春时看花，夏夕听蝉，秋窗对月，冬火围炉，皆成诗料；父言如钟，母语似絮，兄弟如琴，姊妹似瑟，俱是心音。纵人间聚散如萍，而此中温情，犹若檐角长明之灯，照破迷途；亦似案头不谢之花，永吐芳馨。

嗟乎！家者，心之归也。无论征途几程，霜华满鬓，只要推门可见旧景，唤声便有回应，便觉浮世虽冗，此身已安。故赋曰：

檐角风轻，炉中火温。

一庭光影，半卷青纹。

春秋代序，情若陈醇。

斯楼虽小，容我心魂。

二0二五孟夏于乡村小屋赋之